◎李耀泰/美國加州大學聖地牙哥校區社會所博士候選人
澳洲成為華人移民、留學以及打工度假的熱門國家已不是新鮮事。在澳洲移民局2014-2015年的統計中,有12,960人次的打工度假簽證申請是來自台灣(居第四位),香港也有4,681人申請打工度假簽證成功1。另一方面,2014-2015年度則有32,612位的學生簽證來自中國大陸(居第一位)2。
然而,並不是所有的學生和背包客在澳洲都過得如想像中的美好,事實上多數淪為打「黑工」,受到雇主的各種壓榨和剝削。「黑工」一詞乃是相對於「白工」而言,其特性在於薪資以現金發放、不需繳稅,但無退休金和保險,薪資也通常遠低於澳洲的法定最低薪資(16.87澳幣,約398台幣)。這些低薪且無保險的「黑工」不僅只發生在背包客較常從事工作的農場和肉廠,在華人餐館和其他各種產業中也隨處可見。
來源:http://blog.workingholidayforu.com/wake-up
「黑工」的現象在澳洲似乎已變成一種常態,但在澳洲,經常可以聽到的一句話是:「千萬不要找華人老闆的工作!華人總是剝削/欺負華人!」不論是計件制或者時薪制,不論是何種行業,只要是華人老闆提供的工作,時薪通常「八九不離十」。本文試圖從經濟和文化觀點來討論在澳洲「華人剝削華人」的現象;當然「剝削」與否是一種主觀的認定,本文重點乃是放在低薪的黑工市場,探究這樣的黑工市場是如何出現、存在,乃至於被合理化3。
志願性順服:一個願打,一個願挨
著名的當代社會學者Michael Burawoy(1979)在「製造甘願」(manufacturing consent)一書中提出了「志願性順服」(voluntary servitude)的概念:雇主透過趕工遊戲、內部勞動力市場以及內部國家等制度性安排,讓工人「甘願」接受資本主義的安排,這些制度設計幫助雇主取得並「掩飾」了從勞工身上榨取而來的剩餘價值。台灣社會學者謝國雄(1997)延伸了Burawoy志願性順服的概念,從薪資的角度出發,探究勞工如何經驗薪資制度,進而指出在台灣「有做有錢,沒做沒錢」的「純勞動意識」導致台灣的中小型製造業在即使沒有內部勞動力市場以及內部國家等制度性安排下,仍然可以看到志願性順服的運作。
來源:The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以及中研院社會所
Burawoy和謝國雄的理論給予我們什麼啟示?在澳洲的黑工市場,華人雇主並沒有如Burawoy所提及的主動設計出一系列制度性安排來「剝削」勞工或「掩飾」剩餘價值。就某個意義上,澳洲黑工市場的特性確實呼應了謝國雄「有做有錢,沒做沒錢」的「純勞動意識」(必須去兜售勞動力、不得不打黑工),然而;黑工文化事實上還隱含著勞工本身條件(語言能力)、理性計算(相對原來國家的較高薪資)、黑工市場的制度性特色(彈性以及進出容易)、以及勞雇雙方對於彼此的認知。
在筆者的訪談中,不只一位雇主表示:勞動市場上會出現這樣的工資(低於法定薪資)有其道理,一小時給八塊、十塊乃是「合情合理」。他們甚至反問:「如果你是老闆,你願意給多少薪水?」從經濟角度而言,華人員工有其考量:語言能力無疑限制了能否找到好工作的關鍵。筆者的受訪者大多表示,如果有機會,會傾向於找澳洲老闆的白工,但無奈英文不夠好。在澳洲,大多數台灣背包客所從事的大多是不太需要英文能力的農場、肉廠等生產線工作,或者是餐廳、超市等服務業性質工作,雇主也因為知道背包客英文不好、找不到其他好工作、或因為語言能力限制不知到哪求助,因此敢不斷削減勞動條件。此外,對於台灣背包客或中國留學生來說,即使打黑工,即使一小時只賺8到10塊澳幣,「還是比在台灣或中國能賺/存得多」,這種心態也降低了進入黑工市場的心理障礙,並且提高勞工對於不合理勞動條件的容忍。
另一方面,黑工市場的「彈性」也提供了許多誘因:從事黑工一來不太需要語言能力、準備履歷和面試,二來薪資以現金發放且不需要繳稅,想一天打幾份工就打幾份工,不喜歡這工作還可以隨時換別的工作,對許多學生和背包客來說「非常自由」。這也是為什麼即使薪資再低、勞動條件再苛刻,還是有人願意做,雇主也從來不需要擔心請不到員工。這種「你不做,還有其他人願意做」的市場邏輯讓雇主不用擔心找不到人;台灣、香港背包客以及龐大的中國留學生構成了取之不竭的產業後備軍,甚至在某些時候,勞工們還必須去「搶」著做這些黑工。
不期不待,不受傷害
從Burawoy和謝國雄的理論出發,本文試圖進一步探討族群的文化意涵,提出一個問題:「華人」有其特殊性嗎?不難想像,黑工和剝削的情形在其他的族群團體中也層出不窮,然而為什麼黑工在華人世界如此普遍以致於人們將之視為理所當然?除了語言能力、相對原來國家較高的收入、黑工市場的彈性等經濟考量之外,華人的工作文化和勞雇之間的相互認知,也是軟化勞工「被剝削感」的原因。
這裡一個很有趣的現象是:對於華人老闆所提供的工作,勞工已可預期到會是低薪的黑工以及各種可能被剝削的處境,因此,勞工對於工作本身的認知不同於馬克思所論述的「虛假意識」(false consciousness);相反地,他們把黑工連結到對於族群的刻板印象:華人老闆就是小氣且愛剝削勞工、華人老闆不可能提供好工作。對於華人老闆的刻板印象,導致了當被支付低於法定薪資以及受到剝削時,勞工表示:「並不意外」,甚至認為自身也應該負責(誰叫自己要去找華人老闆的工作)。當黑工和華人老闆的連結成為一種文化現象時,也意味著華人老闆提供黑工是根深蒂固且無法根除。這在勞動市場上的意義是,其降低了背包客或學生接受黑工以及相對較低勞動條件的心理門檻。
來源:http://alternatereadality.blogspot.tw/2011/12/do-high-expectations-lead-to.html
對於老闆來說,華人勞工的文化意涵在於他們能夠確保總是能找到「順從的」(obedient) 勞工。原因很簡單:薪資條件以及工作內容都已清楚寫在徵才廣告上,如果勞工不願接受,他們大可以不用來應聘,不需浪費彼此時間。此外,華人老闆們普遍認為聘用澳洲本地員工有風險,一來是語言溝通問題,二來是低薪可能使其向當地相關單位申訴。對於華人勞工處境的認知讓華人老闆也有其刻板印象:華人員工比較好用。
另一個值得關注的現象,在於某些華人老闆甚至致力於建立一個「好老闆」的形象,好讓其員工心存感激,不論是透過提供雇主擔保移民4 或者是施些小恩小惠。這種作法看似矛盾,因為前面提到,勞工很少認為華人老闆所提供的工作是好工作,然而關於勞資爭議部分,筆者在田野過程中的確看到「好老闆」的形象明顯降低了勞工對於雇主的敵意,讓勞工能容忍並接受低薪和長工時等勞動條件,甚至不願意去揭發雇主聘用黑工的行為。在這類案例中,勞工的反應通常是:「算了啦,老闆是個好人,我再去找其他工作就好,撕破臉不好看。」這種卑微的心態反而強化了雇主心目中「華人勞工總是順從」的形象。
小結:相互建構的黑工市場以及「自我合理化」
族裔網絡的理論認為,在一個移民的社會,族群網絡以及相同的語言和文化能夠幫助新來移民找工作、提供歸屬感,並降低勞動市場上的風險5。然而從澳洲黑工市場的案例,我們看到了文化和語言的相似性,反而提供了華人雇主一個剝削華人勞工的機會。雇主為了節省成本、避稅而提供低薪的黑工,員工或者因為語言能力限制難以找到其他更好工作、或是為了多賺些外快,這些經濟計算讓黑工市場得以存在並不令人意外;然而,從華人文化的特殊性出發,了解黑工市場中「志願性順服」出現的原因以及勞雇雙方如何認知彼此,我們更加能夠理解人們為何投身黑工市場,以及黑工市場如何存在並且「被合理化」的關鍵。
參考書目
參考書目
Bankston, Carl L. 2014. Immigrant Networks and Social Capital. U.K: Polity Press.
Burawoy, Michael. 1979. Manufacturing Consent: Changes in the Labor Process
under Monopoly Capitalism. Chicago: 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
Ip, David. 2001. “A Decade of Taiwanese Migrant Settlement in Australia:
Comparisons with Mainland Chinese and Hong Kong Settlers.” Journal of
Population Studies 23: 113-145.
Ip, David., Wu, Chung-Tong. and Christine Inglis. 1998. “Settlement Experiences of
Taiwanese Immigrants in Australia.” Asian Studies Review 22(1): 79-97.
Nee, Victor., Sanders, Jimy and Scott Sernau. 1994. “Job Transitions in an Immigrant
Metropolis: Ethnic Boundaries and Mixed Economy.” American Sociological
Review 59: 849-872.
Waldinger, Roger. Howard Aldrich, Howard and Robin Ward. 2006. Ethnic
Entrepreneurs: Immigrant Business in Industrial Societies. BookSurge
Publishing.
謝國雄,1997,《純勞動:台灣勞動體制諸論》,臺北:中央研究院社會學研究所籌備處。
- 請見:https://www.immi.gov.au/pub-res/Documents/statistics/working-holiday-report-dec14.pdf. ↩
- 請見:http://www.immi.gov.au/pub-res/Documents/statistics/student-temp-grad-programme-report-31122014.pdf. ↩
- 我們或許難以準確推測黑工市場何時在華人世界中大量出現,一個可能的時間點或許是1980年代中期「第二波」大規模的華人遷移至澳洲。當時澳洲政府開放中國學生進入澳洲大學攻讀學位或語言課程,而澳洲在1985年之後也對台灣移民開放商業移民計畫(Ip et al. 1998; Ip 2001)。這對於華人的小企業體或是以家庭經營方式的產業,提供了低薪且源源不絕的勞動力來源 ↩
- 即由雇主提名海外申請人、並給予擔保,申請人可以合法在澳洲工作長達4年,並且擁有「暫時居民」(temporary resident)的身分,工作滿兩年後還可以申請雇主擔保移民。請見:http://www.immi.gov.au/visas/pages/457.aspx. ↩
- 相關文獻請見:Bankston 2014; Nee et al 1994; Waldinger et al. 2006 ↩
Rethinking Open Cup with coach Bill Becher, Harrisburg City
Islanders, last D2 team in Open Cup – Examiner.
These folks are really the ones making a living off this betting sports activity.
Subsequent to the World Cup 1998, Barthez became a huge celebrity,
almost a French equal of David Beckha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