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兆年/加州大學河濱分校政治學博士、淡江大學中國大陸研究所助理教授
上月(2017年11月)金馬獎頒獎典禮前夕,北京市大興區一處公寓發生火災,中共當局以此為由強行清退所謂「低端人口」(low-end population),造成數十萬外來民工在寒冬中無家可歸。頒獎典禮上,中國導演馬莉獲頒「最佳紀錄片獎」,得獎影片《囚》為弱勢的精神病患發聲,導演也在得獎感言中為同是弱勢的「低端人口」發聲,儘管現場報以熱烈掌聲,卻在中國被切斷轉播訊號。
來源:【多维新闻】金马奖得主直言“低端人口”,直播瞬间被掐断!
本文希望透過幾部電影/紀錄片的視角,簡單勾勒出宰制中國「低端人口」的多重結構,包括社會階級、全球發展不均衡、身分制度、性別文化等。其實「低端人口」並非學術用語,而是中國官方對特定群體的稱呼,明顯帶有階級歧視意味。該詞彙泛指低學歷、低收入、為勞力密集產業工作的勞動人口,通常被用來指涉從外地遷徙到大城市謀生的「農民工」。除了北京之外,許多沿海城市(如上海、廣州等)皆可看見「低端人口」在社會底層勞動的身影。
《天注定》電影海報(圖片來源:http://ilooker.com.tw/news_info.php?ctid=1&id=8298)
內外階級結構
曾獲金馬獎「最佳劇情片」提名的電影《天注定》,以四個中國社會底層故事,具體描繪出「低端人口」(廣義)受社會階級結構宰制的情況。隨著「專制資本主義」的發展,中國出現城鄉發展不均、貧富差距、官商勾結、企業剝削等現象,被壓得無法翻身的社會底層者,被迫挺身對抗不義的結構。山西農民大海,不滿村里工業化過程中的官商勾結,槍殺了貪汙腐敗的權貴們;來自重慶農村的三兒,難忍家鄉落後與社會冷漠,連續劫殺富人以衝撞社會秩序;在湖北桑拿店工作的小玉,為了自衛與尊嚴,刺死以金錢脅迫她作陪的地方幹部;從湖南到廣州、東莞打工的小輝,無法承受四處漂泊及勞動的現實壓力,在任職的某世界500強企業跳樓自殺。其中,從外地到城市打工的小輝,最符合中共當局定義下的「低端人口」,而他在世界500強企業跳樓自殺的情節,咸認取材自2010年台資富士康工廠員工相繼墜樓的事件。這提醒我們關注宰制中國「低端人口」的外部因素。
紀錄片《中國正藍》,以及曾獲金馬獎「最佳紀錄片獎」的《棉花》,幫助我們從全球資本主義經濟分工體系的視野,來理解中國「低端人口」的存在與生活。《棉花》第一線直擊中國棉花從種植、採摘、紡織、製成牛仔褲、乃至銷售出口的整條產業鏈,詳細記錄了鄉村棉農、摘棉工、城市紡織工人、紡織廠資方、乃至跨國公司的層層控制關係與互動。《中國正藍》則聚焦在廣東一家牛仔褲代工廠,揭露中國作為世界工廠的真實情況,並描寫年輕紡織女工為世界生產衣服的甘苦歷程。透過這兩部紀錄片的鏡頭,我們可以看見來自歐美的跨國公司代表,致力於砍低產品價格、拉高成交數量、並縮短交貨期限,而搶下國際訂單的代工廠老闆,則轉身要求員工以更低的工資、更長的工時、更嚴苛的工作條件,換取更高的產量,為企業創造利潤。由此可知,「低端人口」的境遇,不僅受到中國社會階級結構的制約,也受到全球南北發展差距的制約。
《棉花》劇照(圖片來源:http://www.dianyingjie.com/2014/1126/2876.shtml)
兩種雙重剝削
蒙受階級壓迫之餘,「低端人口」還分別承受來自制度與文化的兩種雙重剝削。在制度方面,根據吳介民的研究,旅居城市的農民工受到「階級」與「身分」的雙重剝削。「民工」與「職工」不同,後者在國營部門服務、擁有城市戶籍,前者則在私營企業工作、未納入城市戶籍。民工相較於職工而言,不僅工資低,在社保、就業、醫療、養老、子女教育等各方面,也受到歧視性的差別待遇。儘管近年中共當局推出消除城鄉戶籍差異的改革,但真要讓農民工享受與城市居民同等的福利與保障,仍取決於當局投入大量資源的意願與能力。
《中國正藍》劇照(圖片來源:http://blog.sina.com.cn/s/blog_605fd5d10100hlrq.html)
在文化方面,《中國正藍》反映出另一種型態的雙重剝削,亦即「階級」與「性別」的雙重壓迫。在影片中,受訪專家如是說道:「大多數女工去了工廠,因為工廠喜歡她們的溫順聽話,因此她們也是世界上最大的廉價勞動力。」主角小莉,年僅17歲,尚未完成初中學業,就得為了家計從家鄉四川遠赴廣東打工。另一位主角阿蘭,雖曾考上高中,但為了讓同時考上大學的哥哥繼續唸書,只好放棄升學機會進城工作。更令人震撼的一幕是,一位女工因為懷孕,「不例外」地被工廠解雇。作為「廉價」且「溫順」的勞動力,女工可說是「低端人口」中的「低端人口」。
來源:http://news.ltn.com.tw/news/politics/breakingnews/2271950
透過電影和紀錄片,我們得以窺見中國「低端人口」長期蒙受社會階級、全球發展不均衡、戶籍制度、性別文化等多重結構的宰制。儘管中共當局在十九大時宣稱「不久將全面建成小康社會」,但卻在十九大後立即強力清掃「低端人口」,反而更加突顯「不平衡不充分的發展」對「人民日益增長的美好生活需要」所構成的巨大制約。
※本文原刊於「淡江國際評論」,經作者同意同步轉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