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璽安整理／台灣智庫研究員
中國的電商正在全球攻城掠地，據統計，2023年的中國線上零售總額將近2.2兆美元，遠甩美國的9810億與英國的1570億美元；在美國本土，《華爾街日報》與《美國之音》在今（2024）年春天分別以「一年前幾乎聞所未聞的Temu正在重新定義美國電商」與「中國背景的電商撼動美國市場」等標題，報導Temu與Shien的崛起，其中Temu在兩年內就累積了5,100萬美國用戶，直逼亞馬遜的6,700萬用戶，這些急起直追的中國電商也迫使Amazon改變作法來穩固自己的地盤。
讓我們目光回到台灣，中國電商平台淘寶在上（7）月底宣布將台灣加入「全球大服飾包郵計畫」，自8月2日消費者購物滿99元人民幣即享跨境免運，這將政策讓台灣本土電商面臨了消費者與賣家雙雙出走的考驗。
8月21日的週三青年日以「無聲的入侵？淘寶免運誘惑下的中國滲透」為題，由淡江大學戰略所助理教授馬準威主持，邀請中華經濟研究院助研究員王國臣、臺灣海洋大學法政學院教授江雅綺、前國安委員陳明祺、台灣公共策益召集人董思齊、戀家小舖創辦人李忠儒，一同探討淘寶免運對台灣造成的影響，在場的專家學者也提醒，政府也應儘早提出防堵政策，以避免對台灣產業與金融產生不良影響。
免錢的最貴！消費者付出寶貴的個資，讓業者比你還瞭解你自己
「消費者為了免運而進入某些電商平台的時候，付出的可能是我們的個資與消費習慣。」主持人淡江大學戰略所助理教授馬準威首先指出，現在這個世代的消費者已難以避免在網路上購物，許多人會參加團購來省運費，顯示「免運」對消費者的吸引力，但消費者在使用這些優惠的同時，也將付出自己沒有意識到的代價。
這裡提到的「代價」，不是資料外洩或是詐騙等違法事件，而是我們主動給出去的數位足跡，透過「同意使用者條款」、「允許第三方Cookie」等，網站平台可以合法擁有連你都不知道的個人資訊。
「免費的最貴，但你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無價的。」臺灣海洋大學法政學院教授江雅綺指出，消費者在使用平台的過程，無意間給出自己的所有個資，包括使用什麼網路連線、網站停留時間、過去的消費記錄、現在喜歡的商品等等，透過大數據分析，業者可以瞭解消費者型態，加強推播消費者可能購買的商品。
「你不知道自己下一步要幹嘛，但平台已經知道了。」戀家小舖創辦人李忠儒說，許多人對個資的認識還停留在過去算力不足的年代，隨著科技進步，現在的技術已經能讓平台分析使用者的數位軌跡，掌握消費者的喜好並預測未來動向，甚至以此增加消費者的黏著度，這也是為什麼美國政府要求字節跳動拆分，希望以此瞭解TikTok讓使用者上癮的演算法。
電商市場Ｍ型化加上中國的低價戰 讓市場不健康發展
淘寶免運對個體的影響是無意間付出的個資，對業者的衝擊則有兩大點，一是淘寶免運政策壓低中國廠商跨境銷售的門檻，成衣等部分產業的中國廠商直接進入市場對口台灣消費者，壓縮台灣業者的生存空間，二是電商規模M型化，掌握個資與算力的業者大者恆大，沒有個資與算力的小電商已輸在起跑點上。
「以前我們批貨的對象已經自己下來賣了，你的價格永遠賣不贏別人。」李忠儒表示，淘寶的免運政策是平台方給予運費補貼，將吸引更多中國供應商自行上架，首當其衝的就是向中國批貨的選物店與服飾業者，他們即使能靠著品味吸引粉絲，也難以擴大，因為一旦進入競價模式，中國廠商有絕對優勢。江雅綺也說，免運是一種低價利誘的銷售策略，是靠資本去維持市場優勢，這種競爭模式長遠來說並不利於市場健康。
除了資金優勢，個資也是數位經濟的重要資本。李忠儒進一步表示，未來客戶資料都是掌握在擁有算力的公司，中小企業難以抗衡；江雅綺也指出，電商規模已有M型化的現象，雖然數位經濟讓許多小資本的微電商崛起，但真的能擴張發展的是握有大量客戶資料的大型電商、大型平台，他們掌握客戶的喜好，能夠賣出更多商品，沒有這些資料也沒有雄厚資本的小電商已經輸在起跑點上。
中華經濟研究院助研究員王國臣則分析中國的策略與美國的前車之艦，中國透過免運或低價利誘來吸引消費者，越來越多消費者使用中國電商，本土電商難以續存，即使本土的品牌與業者去中國平台上架，也會被以低價剝削。中國先以價格戰壟斷市場，再哄抬價格去賺回之前補貼的價差，若本土沒有自有的電商平台，接著就會有嚴重的商業危機，這種狀況已經在美國發生了。
淘寶免運的背後 是中國國內產能過剩與後起之秀的追擊
淘寶來勢洶洶，但細究其免運政策，可能是為了回應中國國內產能過剩的壓力，以及其它電商平台對淘寶龍頭位置的挑戰。
「從前淘寶其實很臭屁，根本不要海外市場。」王國臣說明，過去淘寶可以靠著國內市場賺得盆滿缽滿，但隨著中國面臨產能過剩、通貨緊縮、消費萎縮，淘寶必須拓展至海外，故對台灣及其它國家實施免運政策。但在海外，淘寶也面臨其它中國品牌的競爭，目前活躍於美國的前三大中國電商平台分別是拼多多旗下的Temu、專攻平價服飾的Shien以及直播帶貨的TikTok，這三個平台在中國市場是位居淘寶之後，卻把美國市場搞得天翻地覆。
「這幾年淘寶在中國雖然還不到岌岌可危，但一直被後起之秀追趕。」李忠儒分析淘寶面臨的兩大危機，一是淘寶在美國上市後，為了回應「假貨」質疑，開始掃蕩山寨產品，跟著淘寶一起茁壯的高仿廠商轉而投奔拼多多，如今拼多多總市值與淘寶是在伯仲之間，甚至數度超車淘寶，躍居美股中概股之首。其它中國電商的內外夾攻，讓淘寶有危機意識。
淘寶面臨的第二個危機是新創型電商帶來的挑戰，李忠儒指出，淘寶是傳統電商模式，其它小紅書、TikTok直播主帶來的營業額是新創型電商，這種新型營運模式正在中國與世界各地流行，淘寶只能透過免運來另闢新徑。
中國網路社群與跨境經濟活動 對台灣經濟與文化的雙重影響
中國電商的攻勢，是繼台商西進之後，又一波中國經濟活動對台灣的衝擊，加劇財富分配不平等的現象。社會學者、前國安會諮詢委員陳明棋分析，2000年代，中國加入WTO、成為世界工廠，當時前往中國發展的台商，很多是在60年代末至70年代初期出生、靠努力從黑手變頭家，他們趕上這波熱潮在中國累積財富，80年代以後出生的人卻已沒有這樣的機會，留在台灣的人面對較小的市場，財富分配的問題已經浮現，同時台灣也喪失很多工作機會。
陳明棋進一步說，2010年代中國轉型逐漸成為世界的電商平台，規模經濟效應吸引更多供應商與消費者使用，不只留在台灣的人所擁有的機會越來越少，供應商也不一定能過得多好，因為平台要的是更多供應商，並不會管供應商是否分到更多利潤。
「中國電商在全球的影響力與滲透力驚人，他們用國家優越的生產力與對外傾銷廉價的商品，用社群活動作無聲入侵。」台灣公共策益召集人董思齊指出，包括美國、印尼、馬來西亞等許多國家都已對中國傾銷有所警覺。而中國經濟活動透過社群媒體傳播時，不可避免的夾帶某種程度的中國意識型態，尤其台灣跟中國又具有語言親近性，中國跨境電商對台灣的影響不只是限於經濟層面，也對台灣的文化認同與經濟主權造成挑戰。
數位版一帶一路？官宣的數位經濟明示國家勢力的介入
「中國為什麼現在這個時間點會有這麼多電商活動？」董思齊以政治的角度切入，他指出，中國政府在疫情期間，顧忌電商而採取管制措施，曾經意氣風發的馬雲，現在罕聞其聲，不過一兩年的時間，淘寶等中國電商現正意氣風發搶佔全球市場，為什麼中國政府在這個時間點鼓勵電商活動、甚至併購其它國家的電商？其背後的政治意圖值得關注。
「中國的政策不會是一天兩天就造成的。」王國臣表示，中國2015年就開始推跨境電商，其出口總值與入口總值的比是3比1，之所以形成這樣的差距，是因為中國有網路長城，當我們很自由地下載蝦皮、淘寶、抖音時，中國用戶卻無法造訪我們的Momo或是美國的亞馬遜，他們只能透過中國的電商代購，購買經篩選上架的產品，這種資訊不對稱，加劇了全球的不公平貿易，是不公平的競爭。
「進去中國的牆內非常困難，相對來說沒有人對中國設限，它出來的東西面對的是零摩擦力的世界。」陳明棋也表示，中國充分利用網路防火牆的「優勢」，讓其它國家面臨跨境不平等，無論是言論還是商品，其它國家都難以輸入中國，但中國在全世界卻能暢行無阻。雖然外國電商如亞馬遜曾嘗試到中國經營，但最終還是經營不下去。
跨境電商其實只是中國數位經濟全球布局的一環，王國臣強調，中國是以四位一體的戰略來推動數位經濟，除了跨境電商，其近年積極推動「數位人民幣」，過去十年在第三世界國家建置網路、推動「數位絲綢之路」，同時要求第三世界國家在數位科技上採用「中國標準」，四管齊下布局其數位經濟。其中，數位人民幣已被台商及其家眷使用，是台灣的國安危機。
「這個是更真實的木馬屠城，比現在美國說的『中國衝擊2.0』更嚴重，因為它是不知不覺的。」所謂「中國衝擊2.0」（China shock 2.0）是指中國廉價品的傾銷，王國臣認為數位人民幣的影響有過之而無不及，因為數位人民幣讓用戶直接在網路上交易，不只省匯差、省手續費，還有支付寶與微信支付沒有的「薪資轉帳」功能，方便台商與其在台家人使用，但使用數位人民幣的用戶不僅個資被掌握，貨源、金流都可以繞過台灣的監管機關，長久下來，台灣的央行會對於新台幣的掌握會越來越低。
「中國是以國家元首之尊來推動這件事情。」王國臣表示，習近平自2022年9月開始，多次出訪、與其它國家簽署聯合聲明，在這些聲明中常能看到「電子商務」與「數位經濟」的影子。面對中國積極的攻勢，台灣也應該儘早預防。
面對中國跨境電商的不平等貿易 台灣可以怎麼做？
中國跨境電商席捲全世界，歐美各國都還在找尋應對之道。王國臣以美國的作法為例，由於民主國家無法限制下載應用程式，因此美國從勞權切入，檢視中國電商販售的廉價商品有無勞動剝削的問題；此外，美國的進口貨物有「小額豁免」（de minimis exemption），貨物未達800美元即免徵關稅，也因此美國正檢討是否調整豁免門檻。陳明棋也指出，川普正以提高關稅作為競選政見，主張對其它國家及中國分別課以10%甚至更高的關稅，來保護美國本土產業。
那台灣可以怎麼做？陳明棋認為，不只政府監管的思維與作法要創新突破，也需要社會與政治上的支持與共識。
「我們的管制體制有點落後於電商模式。」陳明棋以淘寶在台分公司與安博盒子為例，淘寶曾在2019年來台落地，但在投資審查時，淘寶沒有回應中資與會員個資安全性的擔憂，被台灣政府要求撤資，最終停止淘寶分公司的營運，但並沒有止住淘寶與中國電商賺台灣錢的腳步。另一個例子是安博盒子，台灣的法律無法限制沒有搭載任何軟體的空盒，消費者與代理商可以買空盒來台以後再下載收看盜版影音的軟體或應用程式。這兩個例子都顯示政府在對跨境經濟活動的管理作為與成效有所限制。
「（管制）需要有社會、政治的支持。」陳明棋表示，雖然許多人都看到中國電商甚至是大平台的危險，但許多人具有多重身份，作為消費者，我們追求便利，作為電商、業者甚至作為社會的一份子，又希望政府有所作為，政府該怎麼做已是一個難題，如果沒有社會支持，執行後又要付出重大政治代價，這樣的環境讓管制難以推動。
除了對於中國電商與跨境經濟活動的防範，江雅綺也強調加強保護與管理數位軌跡等個資個使用，她指出，數位經濟時代的個人資料是隱私也是具大的商業價值，歐盟已陸續提出資料治理、資料保護的法規，在布魯賽爾效應下，美國與其它國家會跟進，台灣也應該有所警覺與行動。她說：「一個國家的經濟如果沒有維持市場上的公平，其實就是等待數位被殖民，我們就會變成在數位世界被宰割的奴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