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志德/資深新聞工作者,曾任《端傳媒》總編輯、亞洲事實查核實驗室主任、台灣公共電視新聞部經理等
書名:《幻象帝國:天朝中國的自我神話與天下敘事》
原文作者:Pierre-Antoine Donnet
譯者:謝珮琪
出版社:左岸文化
出版日期:2025/09/03
在中國共產黨忽左忽右、反覆折騰下,一九四九年之後中國的發展途徑曲曲折折:五○年代的反右、大饑荒;六○到七○年代的十年文革;八○年代改革開放;八九民運後政左經右;兩千年開啟WTO時代,初生的網際網路觸發公民運動的一個世代;最後是習近平掌權,政治改革的期待直接歸零。
這樣的發展歷程,讓「階段性總結」的這類非虛構書寫得以成立:馮客的「中國三部曲」是跨學院和大眾閱讀的作品。包德甫的《苦海餘生》為西方讀者總結了文革時代;查建英的《中國波普》、《弄潮兒》分別記錄了八○和九○年代中國的思想解放和經濟發展。歐逸文的《野心時代》刻畫了兩千年前後,共產中國的第二個思想解放時期。
法國新聞工作者董尼德的《幻象帝國》,則是一部總結了「習近平上半場」的作品。
「上半場」指的是習近平自接任總書記到二○二五年中為止。在十二年前,因著胡錦濤「一次全退」的決定,習近平得以在二○一三年初名正言順將黨、政、軍三大權力一次收攏到自己身上。今時今日回顧這個關鍵時刻,確實可以發現從胡錦濤到習近平,是日後中國政治、社會文明發展的分水嶺。胡錦濤、溫家寶執政時代,中國在商業經濟上致力從世界貿易組織(WTO)之門融入世界市場;對內治理上,網際網路和媒體還有監督、議論的空間。無論公共知識分子推動的「新公民運動」,或者民間律師倡議「依法維權」,都為中國的體制改革留下了進步的可能。
但從胡、溫到習,不只是人事的更替,更是執政路線的大轉變。文革結束後,一般論者同意中國經歷了兩段較為開放的時期,第一段是一九八○年代,第二段是兩千年前後。但習近平一掌權,中國的第二段開放時期迅速收縮終結。
胡、溫執政時期,中國國力快速增長,但尚且以「和平崛起」來敘事。到了習近平掌權,依靠經濟收買和武力脅迫的對外擴張成了中國對外關係的主旋律。這是《幻象帝國》整部作品的基調。
不過,雖說《幻象帝國》緊扣時代,但並不意味著董尼德欠缺了歷史的高度。事實上,本書開篇的〈歷史上的漢族〉和〈漢人對抗帝國邊境的蠻夷及其「教化」的使命〉這兩章,筆者認為是一段直指核心的思辨。他從「漢」、「漢族」這個概念出發,解釋、論述了在中國的政治哲學裡,民族、血緣、文化和國家組成總是混為一談的。最具代表性的就是董尼德引述梁啟超的這段話:「中國是個大一統的國家!人民統一,語文統一,文化統一,宗教統一,傳統統一。」
長久以來,北京政府與其周邊的國家、政權或地區 ── 例如台灣、香港、新疆、西藏的政治紛爭,北京持論的核心概念都是這所謂的「大一統」,其他例如血緣的考察、文化源流的辨析,乃至於國際法和歷史事實,全部都被這一套政治論述強行覆蓋。
中國的政治精英並不完全跟隨「西發里亞體系」,更多地有一套自己的政治哲學。筆者相信這樣的思辨對西方觀察者格外重要,但對中文讀者卻有另外一層深刻意義,以台灣為例,乍看前兩章,會直覺這都是「我已經知道的事情」,但如果能忍住不快轉,會察覺作者一步一步思考、破除、重組這些歷史知識。例如台灣多少政客、評論人把台灣(大部分)人的祖先來自中國大陸、中華文化,做為應該統一的理由。這種血緣、文化和和現實政治選擇混在一起的錯誤,同樣可以從董尼德的論述中被點醒。有時提醒中文母語的讀者更為困難,因為他們長久浸淫在這一套知識裡,思考慣性更加頑固。
除開歷史回到現實,如果細續董尼德所列舉中國擴張的事例,會讓台灣和其他地區的中文讀者油然而生一種「熟悉感」:北京政權在不同國家、地區的擴張手法,其實很相似。例如法國政府將最高技術等級的P4實驗室移轉到中國的決策,就是基於錯誤的判斷和本國的親中政客強力遊說運作的結果。類似的例子在美國、台灣、日本乃至西歐其他國家都能發現,對於不同事例的揭發和探索愈多,我們就愈能夠對極權操作的「中國模式」有更多的瞭解。
更有既視感的是董尼德的這一句:「共產中國的宣傳端賴其雇用的境外代理人和俗稱『有用的白癡』推波助瀾,無論是被收買或是無償合作。」應該很少有中文讀者讀到這一句,不會會心一笑。但這也提醒了,中共的宣傳是全球攻勢,「五毛黨」不是只講中文,英文語境裡,同樣有為北京宣傳的「洋五毛」。
經濟由盛轉衰,是習近平治下的另一個趨勢,對於這個趨勢的理解和證明,台灣的讀者經常看到的是日韓、美國、香港以及台灣廠商的事例。董尼德則在書中援引了台灣媒體不太常引用的歐洲經驗,這些事例給我們更多啟發,例如「降低(對中國依賴的)風險」,並不是只在一般製造業的生產線,或者稀土等原料,也可能是例如阿斯匹靈這類基本藥品的供應。
總觀《幻象帝國》這本著作,它從政治、經濟、地緣政治到歷史文化敘事,系統性地整理、論述了習近平就任迄今中國的轉變,特別是西方社會看待中國,從原本商業、經濟上的高度接納轉為政治、安全的全面警戒。但在閱讀、領會本作的同時,筆者希望提出兩點個人的心得做為補充。
第一,習近平主政時期, 全球政治的另一場風暴是川普在二○一七和二○二五年兩度就任美國總統,事實上本書出版時,川普的第二個任期還沒過半。川普的言行和他的政治風格詭譎、多變、難以預測。但偏偏在「西方抗中」 這個大轉變裡,揭開序幕的就是川普第一任期的官員。再怎麼不喜歡川普其人,恐怕都要認可他的副手彭斯二○一八年十月在哈德遜研究所的演講,這是西方重建反共戰線的里程碑。
再者,川普對極權統治者例如習近平、普丁的評價,儘管令人難以認同,但對中加徵關稅、管制技術輸出等強硬措施,同樣始於川普政府,而這些措施,絕大多數都被繼任的拜登政府維持下來。因此,儘管對「川普個人」的確難以評價,但「第一任川普政府」在抗中上的施政作為,筆者認為仍然是總結「習近平上半場」時,不可缺少的環節。
第二,中國國內事務的新聞報導和資訊傳播,絕對是習近平執政下的第一級重災區。以往尚稱活躍,仍有空間的自由派媒體,在習近平政府「收編加鎮壓」的雙重打擊下孱弱不堪,特別面對例如群體性抗議等高度敏感的政治事件時幾乎無法做報導。另一方面,以往香港的媒體和出版的書籍 ── 儘管品質良莠不齊,但至少也可以是窺探中國高層政治的參考。但在「銅鑼灣書店」事件後,這扇窗戶也等於永久關閉。在這樣的情況下,如今稱中國國內資訊取得日趨「北韓化 」恐怕都不為過。
封閉的資訊環境加上動盪的環境,恰恰是陰謀論的溫床。習近平主政以來,中共政治的確出現了太多的「異常狀態」,上至中共二十屆常委的組成、卸任總理李克強之死;再到例如前外長秦剛、多位高階軍事首長去職或遭到整肅的傳聞;又或者習近平的健康、黨內元老的「反撲」等等……各自都有不同的說法流傳著。許多這樣的傳言,明顯來自於對習近平極權的厭惡,以及對希望中國政治走上體制改革的期待。
但筆者希望提醒,對照中國現今資訊的封閉程度,很多公案可能要幾年、十幾年之後才有機會水落石出,甚或永遠不會有答案。而要較周全地總結一個時代,有時恰恰要對抗「快速得到我想要的答案」的渴望。我們完全可以理解這些傳聞背後的善良期待,但不要讓這些過度樂觀的預測麻痺了自己,以至做出錯誤的判斷,從而降低了因應中共極權持續擴張的準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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