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叡人/中研院臺灣史研究所副研究員
烈火黑潮:城市戰地裡的香港人
作者:李雪莉等人
出版社:左岸文化
出版日期:202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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菜市場政治學編按:在《烈火黑潮》書中有一篇吳叡人老師的訪談稿改寫而成的文章,向大家簡介與討論香港這個自治的共同體是如何從過去走到現在,同時放到國際的脈絡下做討論。本文很長,內容相當精彩,在這裡推薦給各位讀者們。同時,出版社提供讀者們五張限量制作的海報「在絕望中抵抗」作為贈品,請見系列文最末的連結。
香港人用犠牲與北京拉鋸
這場未完成的流水革命,未來會怎麼樣發展呢?這是一個雞生蛋、蛋生雞的問題,因為香港獲得參政權必須要北京同意,但是北京不會同意,所以香港不會獲得參政權。所以我認為這一場香港人與北京之間的Tug of War(拉鋸戰),會持續下去。
二○一四年中國國務院公布香港白皮書,表明「中央政府對香港擁有全面管治權」,「香港的高度自治權不是完全自治,也不是分權,是中央授予的地方事務管理權」。中國已表明自己是一個單一國家,不是聯邦國家,所以香港沒有自身的權力,所有的權力是來自於北京,北京說收就收、說放就放。要讓香港擁有自主權同時又不獨立,其實就是聯邦,但中國已經正式否定聯邦制。所以真正的死結是來自中國。
簡單來說,目前是透過香港內部第一線群眾的犧牲跟和平示威,加上國際戰線這兩種方法,有效牽制了北京,讓北京沒有辦法進來,卡在這個地方。這場拉鋸戰的第一回合可以說香港人獲得了慘勝,因為他們付出了重大的代價才暫時擋住北京,同時讓逃犯條例的立法暫時被取消。接下來會怎麼樣還不曉得,因為習近平很硬,未來會是一個很複雜的過程。
現在不少左膠說香港被帝國主義利用來圍堵中國,但我覺得是香港人很明顯地在利用帝國主義。哪有一個地方的民族主義者高舉萬國旗呢?你以為他們拿著美國國旗、唱美國國歌就是真的親美嗎?我覺得香港的政治意識進化得很快就是這個意思。這都是策略。而在這個策略之中有很明顯的自主性,因為香港人不只舉美國旗、英國旗,也同樣舉加泰隆尼亞旗,也同時支持維吾爾人。
而且,中國早就背叛革命了,如今中國共產黨為了維持政權,連工農兵階級和少數民族也都全面鎮壓了。美國固然是帝國主義,但中國也是帝國主義,而且是更壞更壓迫性的帝國主義,香港作為弱小者,自主選擇結盟對象來圍堵中國帝國主義,又有什麼不對呢?
香港在政治意識的演化速度很快,感覺上花了三個月時間就快速學習到,台灣過去可是花了三十年學習。
我不曉得是不是這個時代的關係。在這種「後後現代」年代裡,時間之流本來就很快,再加上通訊條件變得非常有利於傳播,不像過去在沒有快速傳播的條件下,人們的意識、人們對行動方式的學習,就是比較遲緩,都要慢慢去做,慢慢擴散。香港本身是一個極度國際化的地方,香港人長時間在做很實務性的事情,比方說服務業、金融業,因此資訊流通量與速度非常驚人,適應得非常快,學習速度也很快。另一個原因,或許是被逼得不得不如此迅速適應和演化,因為香港人面對的壓力非常大。
相較之下,台灣太好命了。首先,沒什麼好辯論的,台灣就是一個主權國家。台灣在一個主權國家保護的外殼下面,大家可以保持自由,甚至還容許有人支持民粹者的自由。但是香港是已經處在那種極度迫切的危機狀態之下,所以他們會做出很多不可思議的行動。即使被暴警抓了六、七千人,吃了兩萬顆以上催淚彈、被濫捕、被毆打、被強姦、被自殺,香港人還是前仆後繼。
我覺得他們的政治意識上也遠遠超過這一世代的台灣年輕人了,這是一種壓縮性的成長,被歷史情境逼迫而必須加速的成長。原因是上一代沒有做好他們該做的事情。我也很想原諒香港的上一代,但是他們處在那種優越幻覺中太久了,沒有辦法看透歷史。所以回過頭來講,知識份子還是很重要。
By Studio Incendo – Hong Kong anti-extradition bill protest, CC BY 2.0, Link
未來的香港需要什麼?
香港需要專業知識份子的歸隊。例如,香港需要國際法專家、國際關係專家、把香港問題國際化的論述,例如中國出身的新加坡學者鄭永年說香港要「二次回歸」,意思是說九七年只是象徵性回歸,香港在世界上的地位還是半主權狀態。換句話說,中國還沒有完全拿到香港,那這件事在國際法上怎麼定義?香港應該有專業社群出來做這件事,讓自己在國際戰線上更有法理根據,港大不是最自豪他們那一大群的「普通法專家」嗎?這麼多人出不了一個能為香港講話的法律家、香港的西塞羅嗎?
此外,要有傑出的歷史學家,既同時把香港的歷史解釋得很清楚,同時把歷史裡面的教訓普及化。歷史意識很重要。香港的歷史意識是晚發的、遲發的。政治意識和民族主義不管再怎麼樣快速地發展,有一樣東西是快不了的,就是歷史意識,也就是一種植基於歷史感的深度自我認同,意識到:我是一個香港人,我從哪裡來,我現在處在一個什麼樣的地方,我未來要往哪裡去,這樣的感覺。香港人必須培養歷史意識,這需要傑出的而且是來自民間的歷史學家。
台灣人經過一百年的奮鬥之後,確實已經培養出某種程度的歷史意識。當我們從事民主運動、公民運動時,動不動就會引述蔣渭水、會談二二八、會談美麗島,但是香港人沒有,他們要談什麼?這也是因為香港民族主義還是一個年輕的民族主義,歷史意識是快不了的,需要時間去累積。現在香港確實有極少數的人在做這樣的事,例如徐承恩。年輕輩有幾個,但這需要時間。在現在這樣的歷史時刻,有時我會忍不住期待有更多香港的人文學者、歷史學家或哲學家站出來,期待能有一個香港的沙特或是費希特,敢在香港大學的講壇上發表一篇「致香港國民書」,或是獻給香港人的幾十場演講,引據歷史以凝聚香港意識,以詩歌鼓舞困境之中的香港人。然而這並不會發生,因為香港人是一個年輕的民族,擁有一個太年輕、躁動的靈魂,而詩人艾略特說:「唯有時間的經過才能克服時間。」
香港民族的優點也是他們的缺點,因為他們在本質上是一個和英國人一樣的商業民族(commercial people),但英國選擇成為這樣的民族是經過幾百年,慢慢演變而來的,所以在思想上還是有很豐富的累積。他們有一大堆哲學家,他們有亞當.斯密,他們有莎士比亞,他們有自己的議會主義和西敏寺民主,而那需要幾百年的沉澱。
另外一種知識份子類型是文學家。我覺得香港文學有比較特殊的地方。台灣有鄉土文學,如同愛爾蘭的國民文學,文學家透過鄉土文學、國民文學敘述一個群體的歷史經驗,而這對認同的建構非常重要,但這也需要時間。香港近年來有一些年輕人試圖創作本土文學,但是還在剛開始。
不過我最近發現了一個新的本土文學形式,就是他們的流行歌歌詞。我覺得有必要去做一個研究,來看香港年輕人的想像和他們的口號都是從哪裡來的,很多是從歌詞來的。我這才發現香港的歌詞寫得非常棒啊。經由這些精采的歌詞,整個香港人的歷史經驗、生命都爆發出來了。
香港這次運動裡面有一大堆口號都來自流行歌的歌詞,像「生於亂世有種責任」、像林夕譜的詞,還有Beyond〈海闊天空〉那首歌,「原諒我這一生不羈放縱愛自由 也會怕有一天會跌倒 背棄了理想 誰人都可以 那會怕有一天只你共我」等等的,就是香港人自由精神的絕佳寫照。還有另外一首歌,My Little Airport的「美麗新香港」的歌詞這麼說:「我知已走到盡頭 未來還要擔憂 這世界已不是我的地頭 就當我在宇宙漂流」。幾句簡潔的歌詞,就把九七之後香港人在自己的土地上逐漸變成異鄉人的境況痛徹地描寫出來了。
香港的大眾文化裡有非常多這樣的東西。像Beyond的歌曲〈十八〉,在描寫梁天琦的紀錄片《地厚天高》裡面有講到梁天琦非常喜歡這首歌,這首歌裡面有這麼一句話:「我發現這地球原來很大/但靈魂/已經敗壞」。當我聽到這裡,我不禁想像這些早熟、善感的香港青年面對香港汙濁現實的心情。我很少在台灣的流行歌曲裡面聽到這一種非常世故而滄桑的東西,或許正因為香港極度商業化,結果產生了某種批判商業文明的通俗文化吧,而香港新的民族文學說不定就是現身在這種通俗文學的類型之中。
一個民族很堅實的認同是需要花很長的時間才會慢慢形成的。香港認同其實已經形成有相當一段時間,至少從戰後。一般社會學家認為香港人開始認為自己是香港人是從六〇年代開始,進來香港的移民開始穩定下來,開始生根了。如今已經經過半世紀了。從香港人形成、快速政治化、然後進一步發展成一個可以自決的主體,也就是一個民族形成的過程,其實速度算是很快的。儘管如此,還是有一些東西需要時間去累積。
但這條民族形成或共同體形成之路,對很多香港人來講確實是不實際的。為什麼?因為他們要面對的是北京,而北京是全世界目前最強大的獨裁政權。中國軍隊就駐紮在香港裡面,你居然還要跟他鬥?一開始就註定這是一個非常不切實際的夢想。可是香港人為什麼仍要繼續鬥下去?不是為了浪漫,而是為了生存,因為他們不想放棄香港人認同以及圍繞著香港認同的一組價值、生活方式等等,還有一些對未來的想望跟願景。這些東西他們不想放棄,因為這是他們作為人的生存條件。
過去我們始終以為香港就是向世界跑,香港就是一個暫時的居住地、中途站。你現在發現情況已經改變,香港已經變成一個故鄉,一個生根的地方。當然,認同不是一切,也不能解釋一切,但是在看近年香港歷史發展的時候,你沒有把認同這個要素放進來,就很難解釋他們為什麼會選擇這條那麽不切實際的、飛蛾撲火的道路。
有趣的是,一旦你有了認同,然後從認同上產生信念,引導你開始堅持某些東西,有時候不可能確實會變成可能。香港人要是先放棄的話,國際局勢再怎麼變好都沒用的。從這裡,我們可以看到有兩個因素的偶然匯聚,讓香港可以在第一階段獲得慘勝。第一個就是香港人堅持不放棄,他們付出極大的代價要跟強權鬥爭,而正因為有這一場鬥爭,香港問題才能讓全世界看到。當然他們確實很爭氣,以血肉之軀和獨裁政權鬥爭了半年,才終於獲得全世界的尊敬。
剛剛好就在這個時間,國際政治的新壁壘也在出現。美國仍是最強大的國家,但是快速發展的中國想要取而代之,所以美中爭霸之勢非常明顯。此外,歐盟、印度還有俄羅斯也想做區域霸主,鞏固各自地盤。日本一方面雖從屬美國,一方面也想透過「跨太平洋夥伴全面進步協定」(CPTPP)來確立自己在東亞的霸權地位。我稱現在這個時代為「新帝國主義」的時代,大家都想要擴張,或者確立勢力範圍。
在某個意義上,香港人運氣很好,因為他們命運自決的鬥爭竟然碰上了美中對抗之局。如今新自由主義的國際秩序瓦解了,美國已經完全放棄了那一套對中國天真的作法,開始防堵中國了。就在這個關鍵時機,香港人搞出來的這場驚天動地的鬥爭適時地成為美國和全世界圍堵中國最好的一張牌。
我這五年來慢慢一點一點從香港的歷史開始讀起,包括香港歷史、香港的人文與自然環境,我現在對香港的山也很熟悉,非常渴望有一天可以去香港「行山」(粵語的「爬山」)。我也開始嘗試學習香港話,並且從通俗文化去重新了解香港文化與香港人的心靈。很遺憾我現在被禁止入境,暫時沒有辦法去香港了,然而我的整個靈魂已經完全被這場偉大的史詩所魅惑了。我不在香港,但我常在香港。
台灣在過去三、四個月對香港報導應該超過過去三、四十年的總和。對台灣而言,這是一次絕佳的香港教育,台灣人應該要更了解香港。台灣跟香港要協作,第一點就要先相互認識。兩邊要互相認識,必須構築一些橋樑。我期待這本書會對台灣的香港教育有所貢獻。
***
最後,我想引用英國最後一任香港總督彭定康在一九九六年最後一次施政報告中的一段話,來送給為自由奮戰中的所有香港巴打、絲打、手足:
Hong Kong, it seems to me, has always lived by the author Jack London’s credo:
“I would rather be ashes than dust,
I would rather my spark should burn out in a
Brilliant blaze than it should be stifled in dry rot;
I would rather be a superb meteor
With every atom of me in magnificent glow
Than a sleepy and permanent planet.”
Whatever the challenge ahead, nothing should bring this meteor crashing to earth, nothing should snuff out its glow. I hope that Hong Kong will take tomorrow by storm. And when it does, History will stand and cheer.
在我看來,香港一直在生活中實踐作家傑克.倫敦(Jack London)的信條:
「寧化飛灰,不作浮塵。
寧投熊熊烈火,光盡而滅;
不伴寂寂朽木,默然同腐。
寧為耀目流星,迸發萬丈光芒;
不羨永恒星體,悠悠沉睡終古。」
前路不管有何挑戰,都不會使這顆流星飛墜,光華從此消逝。我深願香港能奮然而起,征服未來。那時候,歷史也必為之動容,起立喝采。
拋棄一切左膠令人生厭的教條,我寧願相信這段美麗感人的話語不是出自於殖民者的懺悔,而是出自一個正直的人對香港和香港人真實、良善的情感。流水革命中手足們熱愛的那句「寧化飛灰,不作浮塵」是否源於彭定康講詞中所引用的傑克.倫敦,我不知道,即使那是歷史的巧合,也是動人的巧合,但我確實知道香港人在舊殖民者離去、新宗主國君臨的二十二年後,實踐了這句箴言,並且釀起一場巨大的風暴,抓住了他們不確定的未來。而歷史,大寫的「History」,確實在這場偉大的風暴之中,起身,喝采。
願榮光歸香港!
※本文為《報導者》訪問稿改寫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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Free HK!
兩蔣之後,除了李登輝那一屆,每介大選,衝突與撕裂必定自然發生。整個台灣不分藍綠,
無不陷入痛苦的焦慮狀態。
台灣的民主發展很正常,很健全;然而只要統獨問題存在一日,必定重來,周而復始。
如同一般主權國家的基礎,台灣並不俱備。
選舉情緒如此激烈,在正常國家非常罕見-也就是說,主權並不穩靠;而是處於一種
不知如何是好的 “維持現狀” 的,無可奈何的狀態。
Be water ! Just evaporate─「成為水吧!」恰恰蒸發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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