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賴天恆/澳洲國立大學哲學博士

 

 

書名:《修辭的陷阱》

作者:傑森.史丹利 (Jason Stanley)

譯者:劉維人

出版社:八旗文化出版

連結:博客來

 

 

語言的功用是什麼?如果我們心地善良,而且活在一個相對受保護的生活圈裡面,或許會覺得語言的主要功用是溝通,是促進人與人之間的合作,是傳遞知識,是讓我們一同追求真理。然而,哲學家蕾・藍騰(Rae Langton)多次指出,對許多人來說,語言的重要功能,是分化族群,是貶低異己,是煽動仇恨,是爭權奪利。語言是一把兩面刃。

《修辭的陷阱》這本書主要處理的核心問題,是民主社會的內部張力。民主社會的核心價值,是自由與平等。然而,就跟許多人所擔心的一樣,自由有機會被有心人士利用;甚至不只是有心人,出於善意的公民,往往也會因為無知,而做出傷害民主的事情。民主社會保障自由,保障個人的言論與表述自由,但這也同時讓語言的負面功用有空間充分發揮。從古希臘的哲學家柏拉圖,到邪惡納粹帝國的宣傳部長戈培爾(而我們可以再加上從歐美的極右翼民粹,到中華人民共和國),都清楚知道這個民主社會的弱點:民主自由社會把足以摧毀民主自由的武器,奉送給民主自由的敵人。這個武器,就是惡性政治宣傳。

進入本書的主要論證之前,我先介紹兩個核心定義,以下皆為引用或者使用書中出現的案例。

顛覆型惑眾妖言(Undermining Demagoguery):以某種值得支持的政治、經濟、理性理念為號召,真正的目的卻會妨礙那些理念實現的公共言論。

這是本書作者傑森・史丹利的論述中,最核心的討論對象。惑眾妖言往往乍看之下合情合理,但看似正當且重要的政治言論,實際上卻妨礙民主審議。舉例來說,史丹利認為在美國,針對選舉舞弊的說詞,就是一種惑眾妖言。要求訂定嚴苛的法律,規定選民必須出示身分證件才能註冊投票,表面上看似相當合理;畢竟,如果出現重複投票、冒名投票等行徑,選舉的公正性就會受到質疑,進而傷害民主的正當性。然而,在美國實際的社會體制底下(記得不像我國,美國沒有所謂的國民身分證,有照片的身分證件也非人人都有),該舉的實際結果是防止了極少數的選舉舞弊,卻「造成大量選民無法投票,光是賓州,沒有適當身分證件的選民就高達七十五萬八千人」。說保障「一人一票」,卻讓許多人無法投票,就是高舉民主理念來侵蝕民主正當性的惡性政治宣傳。

 

圖片來源:The Indian EXPRESS

 

本書另一個重要的核心概念是「有問題的意識形態信念」(flawed ideological belief),指的是一種具有以下兩種特性的錯誤信念:一、即使面對合乎理性的證據也難以捨棄;二、妨礙我們更進一步獲取相關知識,包括足以修正這些信念的證據。史丹利舉例說明,如果我們相信「法國人不可靠」,多半就會因此拒絕與法國人來往;但拒絕與法國人來往,就會妨礙我們認識法國人,難以獲得證據來推翻這個錯誤信念。

(當然,我們有時候必須去懷疑有問題的意識形態信念是不是必然為假。舉例來說,有些人相信「女性就是溫順、臣屬於男性」。這可能目前為真,但是成真的原因,是擁抱這個信念的人強迫女性溫順,強迫女性臣屬於男性。)

有了上述兩個核心概念,我們便可以去進一步理解史丹利的核心論證。簡單地說,史丹利認為不平等的社會催生有問題的意識形態信念,而這些信念妨礙我們去獲取相關證據,以致於難以察覺惑眾妖言的錯誤之處。如此一來,惑眾妖言便有發揮的空間,去分化人、貶低人、傷害人,去合理化不公平、不正義的政策,去妨礙民主審議。

民主社會的核心價值是自由與平等。如果有任何政策影響到這兩個價值,就必須有好的理由支持。這些好的理由必須具有一個特性:「講道理」(reasonableness),也就是說,任何受到政策影響的人,都不能在合理的基礎上反對這些政策。這是一種人與人之間的基本尊重:如果我要妨礙你、限制你,就必須有充分的理由讓你心服口服,而這就必須先充分考量到你的觀點。

 

圖片來源:Sociological Images

 

有些政策表面上看似明理,實際上卻沒有考量到受影響的人。支持這類政策的言論就是惑眾妖言。舉例來說,從美國創國以來,白人就以各種不同的方式貶低黑人。以前,白人宣稱種族之間有生理上的差異,但找不到科學證據;現在,白人宣稱是文化上的差異,卻往往沒有考量到歷史不正義的影響,也沒有考量到黑人在教育、治安、就業等各方面獲得的資源就是比白人少,更沒有考量到黑人所受到的各種刻板印象傷害。此外,他們宣稱政策上採取差別待遇,是因為考量到了黑人,是正確反映黑人跟白人之間的差異,這種說法就是一種惑眾妖言。宣稱黑人低劣,所以政策不需要考量他們的觀點,也是一種惑眾妖言。

或許有人會問,不是明明有各種科學、社會學證據,讓人理性上應能辨識出這種惑眾妖言嗎?為什麼白人仍無視明顯證據,仍然相信黑人劣等?史丹利認為,就是各種有問題的意識形態信念,妨礙白人去面對這些證據。史丹利引用大量心理學上的證據,指出人們不願意承認自己的功成名就多半取決於運氣。此外,人們更是不願意承認自己的身分認同與不公不義緊密相關。人們因此傾向相信一個有問題的意識形態信念,相信社會實際上依照一個人的功成名就、公平地分配資源,也就是所謂的「功績主義」(meritocracy)。於是,人們進一步拒絕接觸、接受與功績主義牴觸的證據。美國白人不願意聆聽證據,去理解自己獲得的各種資源遠比自己的黑人同胞多,更不願意承認自己受惠於奴役制度——畢竟不少人的祖先就是奴隸主,但誰願意承認自己的祖先罪大惡極?史丹利指出,越是不平等的社會,人們越容易接受這類合理化自己不義優勢的有問題意識形態信念,進而不願意考量到抵觸這些信念的證據。除此之外,優勢團體更會透過教育、媒體等制度與機構,強迫受壓迫的族群接受有問題的意識形態信念。

讓我們回到一開始的問題:要怎樣防止自由回過頭來侵害民主?史丹利主張,不平等催生意識形態,意識形態讓惑眾妖言有發揮的空間,所以捍衛民主的一個重要方式,就是消弭嚴重的經濟與社會不平等。

我相信說到這邊便已足夠。但如果身為讀者的你還未對我的言論感到厭煩,我想多說兩點:一點跟當代分析哲學的發展有關,另一點則牽涉到我國台灣的政局。

 

圖片來源:Readmoo

 

我一開始接觸到《修辭的陷阱》這本書,是因為我想要撰寫(並後來成功發表)一篇探討毀損老蔣銅像的學術論文。(當時,系上的博士後Renee Bolinger推薦這本書給我。我後來將這本書推薦給劉維人,希望他藉由翻譯將本書引入台灣。)這本書完全反映當代政治哲學的一個重要走向。過去,分析哲學探討如何理解「當今法國國王頭是禿的」這一語句,「知識是有充分證據的真信念」的概念分析,以至如何以語言行事、語句的預設又如何成為共同基礎的一部分等看似無聊的問題。有些人甚至進一步懷疑分析哲學的價值,主張說若把這些學術論文全部扔進垃圾桶,也不會對世界有任何影響。然而,這些看似瑣碎無用的分析哲學研究,在政治哲學上的重要性逐漸彰顯。我們看到哲學家探討色情作品如何貶低、甚至噤聲女性,而這建立在如何以語言行事、語句的預設如何成為共同信念的一部分等重要語言哲學基礎之上。哲學家點出知識的不正義,探討刻板印象如何傷害一個人說詞的可信度、探討缺乏足夠認知資源的人為何難以闡述自身所受壓迫等現象,更是建立在傳統分析哲學知識論的各種瑣碎探討之上。

當然,讓前述這些東西跟政治哲學扯上邊,女性主義哲學家、研究種族問題的哲學家功不可沒。史丹利在撰寫這本書時,也不斷強調以上這點。我認為史丹利這本書,以及近期大量興起的語言政治與社會哲學(social and political philosophy of language),正是分析哲學百年發展下的重要成果。

我國正不斷面臨來自外部與內部的各種政治宣傳。舉例來說,中華人民共和國不斷對外宣稱自己多民主,但宣稱的方式是扭曲民主的定義,再來說自己民主。這是典型的惑眾妖言。同樣地,我國也有部分人士不斷高舉重要的民主理念。舉例來說,一談到轉型正義,便有反對者主張要「和解共生」,主張面對過去的不義是在「撕裂族群」。然而,正是這些強迫被害族群及其家屬要不斷犧牲、不斷「原諒」、不斷接受、不斷單方面承受歷史傷痛的言論,在妨礙「和解共生」的願景。打著這個政治理念、迴避歷史不義,並要求繼續動用國家資源來稱頌歷史元兇的言論,就是惑眾妖言。類似惡性政治宣傳不勝枚舉。

我們需要思考如何防範惡性政治宣傳對民主的傷害。如果我們不願意採取言論管制這類很可能同樣傷害民主的措施,就必須認真處理讓惡性政治宣傳得以成功的意識形態。此時我們就得去追究,台灣有哪些社會結構讓有問題的意識形態有發展的空間。

 

 

《修辭的陷阱》導讀:言論如何侵蝕民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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