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坤峰/中山大學政治所助理教授
https://www.xbox.com/zh-TW/games/store/frostpunk/9NS0KH25D76X
猶太裔德國(後移民至美國)的政治理論家漢娜˙鄂蘭(Hannah Arendt)曾指出,哲學家對抽象概念進行分析時,他們在做的其實不是對概念提出定義,而是提出一種思想實驗(thought experiment):描繪一種抽象情節,並設想參與情節的人們會基於什麼樣的理由而做出什麼樣的選擇。學究一點如著名的道德思想實驗「電車問題」(Trolley problem)、美國政治哲學家羅爾斯(John Rawls)所提出的無知之幕(veil of ignorance)、或者大眾文化上如《國王遊戲》或《魷魚遊戲》等動漫影視作品等等,都是廣義上直探人性與道德之間掙扎與抉擇的思想實驗。[1] [2] 而一款發人省思道德與人性的遊戲,其本身當然可以是一種讓人「身歷其境」的思想實驗。《冰封龐克》(Frostpunk)正是這樣的一款遊戲。
一款讓人「身歷其境」的遊戲
《冰封龐克》是波蘭公司11 bit studios開發的一款以末日題材為背景的模擬經營類電子遊戲,2018年4月24日發售。《冰封龐克》的故事背景為完全虛構。劇情中,由於印尼的坦博拉火山(歷史上是在1815年)和喀拉喀托火山爆發等原因造成全球進入火山冬天,此後1886年的暴風雪導致全球糧食歉收,大批人口死亡。玩家將成為地球上最後幾座城市的統治者之一,對人民及裡面的基礎設施進行管理,擴建城市並生存下去。而為了保證全世界所剩無幾的人類能夠存活下來,有時候必須要做出一些艱難的決定(如是否使用童工以及向配給食品中摻入鋸末等)
(摘自維基百科https://zh.wikipedia.org/zh-tw/%E5%86%B0%E6%B1%BD%E6%97%B6%E4%BB%A3 搜尋時間:2023年12月19日)
https://store.steampowered.com/app/323190/Frostpunk/?l=tchinese
而在本傳遊戲與之後的DLC裡,遊戲要求玩家們分別對應不同事件,並力求最好的結果。以下簡介筆者在遊玩時各自關卡的內容:
《新家》
這是遊戲的最一開始的關卡。你也必須透過通過法律、調節人口勞動力、建造與開採資源等等方式,來讓你的城市在漸趨寒冷的世界中生存下來。而你的每次選擇,無論是選擇加班、增加病床,還是讓兒童工作,都會影響民眾對城市的希望值與對你的不滿值。你可以鎮壓,也可以藉宗教信仰讓人們重獲信心,但無論如何,當希望低到一定程度或不滿過高,你都會被驅逐。你可以承諾人民一些政策,但若在時限內做不到不滿值將大大增加。你必須熬過內部的反對勢力、外部的三波難民潮,以及第四十天的大寒(零下150度)。人們會死,你要領導,讓這座城市活下去。
《帝國的邊緣》
在《新家》章節的那場零下150大寒之後,你之前的城市發現了新的資源點。你必須領導你的人民在那裡建立殖民地,並完成城市交辦的生產任務。你無法通過任何法令來調節問題,因為一切都掌握在城市的手上。食物稀缺,醫療資源匱乏,最後你們會鬧獨立而跟城市分到揚鑣。你將在一望無際的冰原中尋找盟友。你找到了其他城市,並以互換資源的方式來維生。你也用幫助建設的方式來改善與鄰邦的關係,當然你也可以選擇忽視,但這將以外交友誼為代價。最後你收到了一則消息,舊的城市崩潰了,你可以選擇盡釋前嫌,給予他們資源來救助他們,或者任由其崩潰,但難民會湧入,你也會跟他們發生械鬥。總之,從殖民地狀態獨立的你,必須獨自面對這些外交關係。
《冬日之家的殞落》
「冬日之家」是本章《新家》時間軸中你派出偵查團時所發現的區域,雖然在你發現的時候冬日之家已殘破不堪、人去樓空。這一章節你將得知殞落的原因。遊戲的一開始是一個破敗的大城市,中央取暖的能量塔關閉必請四周都師燒毀的房屋。原來市民反對前任市長並發起了叛亂,而你作為新任的市長不僅要收拾殘局,還要重建大家對城市的信心。然而,你將從工程師那裡得知一個令人震撼的消息:「能量塔將逐漸朽壞到無法運作,最終爆炸」,而同時你的探查隊員也找到了一輛火車,告訴你可以執行撤離計畫,但這將會是一個沒有目的地,在皚皚大地上前途未明、不見盡頭的流浪。你捏者手裡的這些事實,決定是否要對市民們撒謊來給予他們希望,或者對他們說實話。在暴風雪一波波襲來以及能量塔發熱效率遞減的危殆中,你必須決定哪些人要堅守崗位、生產與運送撤離的資源到最後一刻,哪些人可以搭上火車離開。這座城市必將毀滅,而你必須加緊準備。
《最後的秋天》
這是遊戲本章《新家》時間軸之前的故事。女王陛下的帝國科學家知道大寒即將到來,你必須在這最後的秋天裡把燒煤取暖的能量塔建造完成。你除了將指派勞工與工程師完成每個階段的建造任務,完成上級的要求外,還必須照顧勞工的生活起居,並調節勞工與工程師之間的矛盾。你可以加班或者忽視勞動場所的健康條件來完成進度,但你可能會犧牲人命,而他們也可能會罷工。建造過程的意外也會連累你的工程進度,未完成上級交辦任務的你將會被遣返。你可以選擇站在勞工那邊,成立勞工議會與督察,降低罷工的可能性。更極端的,你可以透過恐怖統治,靠勞工自己以肅清異己的方式來自我管制,而罷工不再是問題。無論如何,你必須完成人類的希望。
https://newcongress.tw/?p=13446&fbclid=IwAR0SB7qM4EQLUc1fSOghAQA87ObbmiifFpKwhH8MwLMfJwhLaK3QZqGbkrs
這著實是一個英國政治哲學家霍布斯在《利維坦》中所描繪的、為了生存而不斷爭搶生存資源的「野蠻且險惡」的自然狀態(state of nature)。在這裡政治的要素被簡化的生存必要性(necessity)的狀態:人們暫停爭搶稀少資源之因為你答應可以給他們安全與溫飽。但是當不安驟增與飢寒交迫,你就會被市民們驅逐出城。然而通關後,遊戲畫面會問你:「你做的這一切犧牲值得嗎?」原來,這個看似霍布斯式預言的遊戲,最後給你的竟是一個對霍布斯的反諷:縱使你不犧牲任何人,你也提供了充分的食物與供暖,但你讓市民們彼此監視當料耙子,不斷讓他們「舉報」試圖顛覆你政權的異議份子,並送他們公開處刑。這種家畜的安寧,值得嗎?我仍然記得當我為了減少病患不斷消耗資源而選擇「傷檢分類」時震撼:城市中一半的人口因為喪失維生所需而瞬間死亡。如同薩諾斯的女兒葛摩菈在彈指後問到:「你做了嗎?」「是的」。葛摩菈再問「但你犧牲了什麼?」而薩諾斯回答「一切」。你讓城市最中熬過了大寒生還了,但是這一切,值得嗎?
《冰封龐克》遊戲所描繪的自然狀態作為一個思想實驗,若從霍布斯的視角來看,這一切所謂「值不值得」的提問格外尖銳:若不放棄為了生存而去和他人競奪資源,那下一餐你就得靠你自己去搶,當然搶輸或過程中掛了也別怪誰,因為這是你的選擇;又或者,你可以選擇放棄爭奪並委託一個人來代管你生存上所需的一切。這個人保證讓你吃飽睡好又有安全的棲所,但你也得保證放棄拿起武器爭奪資源。但若從普魯士哲學家康德的角度來看這就似乎不是這麼回事了:由於你的宣稱「這顆蘋果是我的」是建立在其他人也認可你擁有那顆蘋果上,所以資源(或者財產)從來都不是獨佔的,而是一種互惠性的認可。如果是這樣,那麼因資源稀缺而「野蠻且險惡」的自然狀態中或許至少有一種基本的互惠原則可以讓人們稍微喘口氣了:我現在能坐下來好好吃這顆蘋果是因為你認可這是我的,而不是因為我打贏你了才是我的。當然,自然狀態下的這種互惠性仍是不穩定的,此時你可以選擇委託一個人來管理,用法律的方式穩固這種互惠性。
在進行遊戲時,你可以暫停甚至是重來,然而在真實的政治中我們既沒有暫停也沒有重來。時間繼續走,在一波波的危機中,你對人民的承諾與施政都會有無可抹滅的影響。你不會有「粗暴言論大可不必」這問題,畢竟人死了就是死了。但當放下PS4搖桿的那瞬間你或許會想:原來共同體的存續可以如此脆弱。這是一款透過遊戲讓人「身歷其境」的思想實驗:當共同體陷入危殆之時,手握如上帝般權力的你是否仍會在人性與生存必要性之間掙扎,捫心自問你做的任何判斷是否對得起你自己。而這點至少我認為,這正是一位生活在自由民主國家中,一位正常公民應該會有的、道德情感上的反應。
然而有些玩家似乎不這麼認為。
習近平時代的「愛國」遊戲玩家
中國玩家們似乎對遊戲通關後的「靈魂拷問」不以為然。中國的網路新聞膨湃 (https://m.thepaper.cn/kuaibao_detail.jsp?contid=2105898&from=kuaibao)就指出:
在中文互聯網上,歐美流行的強調個體自由與權利、宣導“同情心”與“人性”的思潮,被部分中國線民斥之為“白種人左派”(即“白左”)。“白左”被認為是偽善的,不利於國家社會的總體發展。
而也由於這些中國玩家把這款遊戲視為「白左」價值的體現,因此也難怪在中國網路上會有這樣的遊戲心得了:
https://m.thepaper.cn/kuaibao_detail.jsp?contid=2105898&from=kuaibao
https://zhuanlan.zhihu.com/p/36360569?utm_id=0
在中國的另一個網路論壇知乎(https://zhuanlan.zhihu.com/p/36360569?utm_id=0)上也有一篇遊戲評論文章,而該文作者不僅質疑:「建立警察局和監獄為啥也會有人不滿,真的是讓人費解,這些刁民真以為天底下沒有壞人了麼?」,並且也傾向認同一些中國玩家們的意見:「拜託,我帶領600多個好吃懶做的刁民在極端環境中度過了40多天,在40多天裡沒有人死亡和離開,還跑步進入了按需分配的共產主義,大家啥都不用幹就能想怎麼吃怎麼娛樂都可以,這也不算優秀的領導人?差評!!!」
某位已退出總統選舉的台灣參選人曾說:自由民主不能當飯吃。然而,沒有自由民主之後,如同家畜般地吃飯,值得嗎? 對於這個問題答案或許正凸顯出了自由民主與非自由民主國家之間的根本差異吧! 有鑑於這個根本的差別,該文作者所給出的結論也就不令人意外了:
有不少朋友問我,對這個遊戲我有什麼看法。我想說:別問,問就是社會主義牛逼!全民大生產牛逼!實用主義牛逼!中國特色種田大法牛逼!有錢才是硬道理,發展才是硬道理!總不會真有弱智覺得“自由”地被餓死凍死也比成為社會秩序中的螺絲釘更加崇高和偉大吧?
在台灣《新公民議會》網站上的一篇文章(https://newcongress.tw/?p=13446&fbclid=IwAR0SB7qM4EQLUc1fSOghAQA87ObbmiifFpKwhH8MwLMfJwhLaK3QZqGbkrs) 很好地總結了只要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就是讚的這種「長津湖冰雕連式的愛國情操」:
他們其實知道自己為了生存 ─ 讓大多數人存活的道德大旗,而做出了不道德的行為,這不道德行為並不會因為生存(讓大多數人存活)而被遺忘,但他們被提醒起這點時,就憤怒了。這「最後一問」,就像在問中國人:「你們如今有錢了,人有13億了,有核彈了,敢跟美帝叫版了,但是值得嗎?」他們其實無法抬頭挺胸的說值得,卻也拒絕承認不值得,所以憤怒。
這個遊戲作為道德的反思是成功的。但是,對於生活於極權國家,被教導要讚美極權國家的中國人來說,這個思辨卻使他們的大腦當機。
因此他們選擇了憤怒,責備你這個破壞和諧的遊戲公司。
中國人啊!這麼做,值得嗎?
然而真正的「政治問題」思想實驗才正要開始
https://store.steampowered.com/app/1601580/Frostpunk_2/
遊戲製作方11 bit studios已在官網上預告了(https://store.steampowered.com/app/1601580/Frostpunk_2/) 冰封龐克2 (Frost Punk 2))即將於2024年於先行Steam推出 (PS的版本目前未知)。而遊戲宗旨從「城邦必須生還」(The city must survive) 轉變成「城邦必須不墮」(The city must not fall)。當得到了「石油」這個在遊戲世界觀下的半永久性能源後,共同體的挑戰才正要開始。因為當生存不再是政治問題,那麼真正的「政治」才要浮現:勾心鬥角、內部叛亂、異議份子以及打砸搶燒等等。法案不再是你說的算,而是說服多數人投票決定。真正的政治思想實驗,才正要開始。
「城邦必須不墮」的遊戲宗旨或許可以用鄂蘭在《政治思想的傳統》一文中所引用的羅馬思想與政治家西塞羅的話來總結:「人的卓越,沒有任何其他地方能比創建一個新的或維持一個已然存在的共同體那樣,更能接近神祇。」[3]
然而,面對不斷對外輸出「長津湖式愛國主義」小粉紅的中國,自由民主國家們所面臨的挑戰卻不只是思想的、而是實際存在的「社會(甚至是政治)實驗」:脫離中國的去風險化(de-risk),值得嗎? 極權主義的幽靈盤旋在全球的大地上,凜冬將至、做好保暖(Wrap up well, the frost is here)。
※註腳
[1] 電車問題最原初的版本是:一輛失控的列車在正行進在軌道上,有五個人被綁在鐵軌上無法動彈。列車將碾壓過他們,而你站在改變列車軌道的操縱杆旁。如果拉動此杆則列車將切換到另一條軌道上。但是,另一條軌道上也有一個人被綁著。而你有兩種選擇:(1)什麼也不做,讓列車按照正常路線碾壓過這五個人;(2)拉下操縱杆,改變為另一條軌道,使列車壓過另一條軌道上的那個人。喔對了! 你不能逃,也不能用「不要讓自己一開始就陷入此境地」這種方式來解消問題。你就正是那個人,當下且立刻要做出抉擇。(改寫自維基百科https://zh.wikipedia.org/wiki/%E6%9C%89%E8%BD%A8%E7%94%B5%E8%BD%A6%E9%9A%BE%E9%A2%98 搜尋時間:2023年12月19日)
[2] 羅爾斯指出在無知之幕下,每個人都會回到「原初狀態 (original position)」,此時公民們將對自己所擁有的技能、品味,以及和社會地位相關的身家背景等情況一概不知。在這種原出狀態中,公民們將擘劃出一種對所有人(天賦不足或天資聰穎,出生寒微或含金湯匙)都有利的資源分配原則,以免當無知之幕掀開來後發現自己處於弱勢而無法獲得公平的資源分配。(改寫自維基百科https://zh.wikipedia.org/wiki/%E6%97%A0%E7%9F%A5%E4%B9%8B%E5%B9%95 搜尋時間:2023年12月19日)
[3] 參見漢娜˙鄂蘭的《政治的承諾》(The Promise of Politics, New York: Schocken Books, 2005)頁49。英文原文為:There exists nothing in which human virtue accedes closer to the holy ways [numen] of the gods than the foundation of a new or the preservation of a already established civita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