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宏恩／內華達大學拉斯維加斯分校政治系副教授、菜市場政治學共同創辦人
假如2021諾貝爾經濟學獎頒給Angrist是田野實驗法的勝利的話，則2024諾貝爾經濟學獎頒給Acemoglu、Johnson、Robinson等人就是「類實驗法」（quasi-experimental methods）的桂冠獎盃。
為何某些國家在經濟上獲得成功、某些卻失敗？這是千古以來的人類大問題，無數政治家、政治科學家、哲學家激辯乃至於親身下海操盤，無數論文發表，但從未有定論。為何？因為太多的變數互相糾結在一起，因果關係很難確定。現在民主國家經濟好，是因為民主？因為比較早建國？因為有先殖民過其他國家？因為信仰基督教？因為經濟好才追求民主？因為美國幫忙搞好經濟順便搞好民主？
通常遇到這種因果關係不明確的狀況，科學家就拿出壓箱法寶：用實驗設計來做實驗組跟控制組，圈兩塊相同的地，隨機選一塊給民主，另一塊不給民主，一百年後回來看看誰經濟好就知道了。不幸地是，歷史沒有如果，這種實驗無法實行（也許之後去火星可以試看看）。
假如不能真的搞實驗，那要怎麼確定因果關係？這就是Acemoglu等人的厲害之處：他們看遍世界各式各樣的神奇文獻，試圖找到一些「工具變數」（instrumental variable），這些發生在建國之前的變數，可能會促使人們建國時更可能選擇比較開放的制度，但是這些變數不會影響到建國之後的經濟表現，因此可以拿這些變數來預測一個國家本來應該的開放程度，再拿這個預測值來觀察是否影響未來該國的經濟發展，建立起單向的因果關係。
聽起來有點複雜，那我們來舉這篇這次三位諾貝爾獎得主的2001年大作為例(google citation 18000次)：Acemoglu, D., Johnson, S., & Robinson, J. A. (2001). The Colonial Origins of Comparative Development: An empirical investigation. American Economic Review, 91(5), 1369-1401.
為何某些國家現在經濟表現好？因為該國的執政權比較受到憲法限制。
為何該國的執政權比較受到憲法限制？因為該國在殖民時期的執政官的執政權也比較受到限制。
為何該國在殖民時期的執政官的執政權比較受到限制？因為該國殖民時期的殖民母國的人想要在這邊待比較久，不想要賺一波就跑，所以比較會建立不那麼獨裁的制度。
為何該國殖民母國不會想要賺一波就跑？因為第一批來到這塊殖民地的水手，染病死亡率比較低，因此感覺可以待比較久。
為何染病死亡率比較低？天然環境決定細菌，是隨機的，不是人為的。
噹噹！建立了實驗法。殖民國派水手隨機航海亂跑，一些跑到高死亡率、一些跑到低死亡率的實驗組跟控制組，他們感受到死亡率威脅不同後設計該殖民地不同的政治制度，該國政治制度一路歷史遺留至今，有的比較獨裁有的比較不獨裁，最後影響各國如今的經濟表現。
這就跟一開始科學家做實驗的精神一樣，只是這個treatment不是科學家放的，是上帝放的，所以不叫做實驗法，而叫做「類實驗法」。
當然，講起來很簡單，但最重要的就是那個找到「工具變數」的想法。工具變數何其多，如何找到那個最有價值的，又能夠有資料的，這需要無數的巧思跟苦工。這篇文章的作者翻閱了大量大航海時代的牧師日記，許多牧師會記載一下當時水手去各地死了多少，然後把這個資料一筆筆整理成冊，再仔細一步步跑嚴謹的統計推論（每一步都是無數的測量值、歷史文獻跟巧思），最後才成為這篇大作。
三位作者在其後的研究中，也大量尋找類似的工具變數或是類實驗設計，找數個世紀以來各種人為亂畫的國家邊界(treatment)，導致本來狀況相似的兩個鄉村被歸在不同國家，因為不同制度最後有了不同發展。透過這樣通天遁地的找資料、整理、歸納、巧思，讓整個政治經濟學領域發揚光大，也透過科學方法來論證國家制度的重要性，使得制度這件事不再只是傳教或高來高去，而是能夠嚴謹的拿人類千年來的表現來系統性的衡量利弊。無數政治學家跟經濟學家後進，也都在苦苦尋找一個可以流傳千古的工具變數，但這三位作者幾乎年年都搞出新的工具變數跟相關研究，反覆驗證「為何某些國家在經濟上獲得成功、某些卻失敗」這個千古大命題。
因此，2024諾貝爾經濟學獎的意義，在於「類實驗法」獲得了肯定，也是給所有政治經濟學家的肯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