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William Dan/加州大學Davis分校政治系博士候選人
《人類大歷史:從野獸到扮演上帝》(以下簡稱《人類》)的希伯來原文於2011年出版之後,以其宏觀的角度與精闢的解析,在數年間即讓作者哈拉瑞聲名大噪,比爾蓋茲、祖克伯、歐巴馬都推薦過此書。本書章節橫跨歷史、考古、演化生物學、政治、宗教、經濟、科學與心理學不說,作者在每個領域不只是流水帳的帶過,而是能立論於時下最尖端的研究,兼顧一定的深度與廣度,每每讓人驚嘆原來什麼都懂的學者真的存在。而且作者對中國史與羅馬史的掌握更是讓人佩服。我們很難用傳統學界的領域來歸類此書。《人類》書如其名,就是在討論「人類」存在至今的一切,而其中最讓我感興趣的是本書與政治哲學議題交疊之處。
出處:天下文化
哲學家在兩千年中不斷討論「人類與動物有什麼不同」,柏拉圖認為是理性、孟子認為是仁義、皮科(Pico della Mirandola)認為是人類上可抵達天使、下可低於禽獸的可塑性、康德認為是自由意志、釋迦牟尼則認為沒有什麼不同。
哈拉瑞在本書開頭就指出,人類與其他動物的不同之處在於「腦」:人類大腦只占體重的2%到3%,卻在非運動期間消耗了身體25%的熱量。1人類演化出直立的脊椎解放了雙手,但是也讓骨盆閉合,提升了生產的死亡率,且減緩了胎兒在母親體內發展的程度。相較與許多動物一出生就能走路游泳、幾周幾月就能獨立覓食,人類嬰兒要花一年左右才能走路,要花上數十年以上的時間才能獨立。
發達大腦的代價是值得的,因為相較於其他動物受制於基因,人類在自然界中的地位不是固定的。最初人類在食物鏈中不過是在中間而已,現在卻已經到達頂端。人類大腦的「想像力」讓人掙脫基因的限制,當個體之間分享同樣的想像,人就能發展出政治、宗教、經濟等「虛構」(fiction)。這些虛構是人類從空氣當中創造出來的:自然界中並無神明,人類說要有雨神就有了雨神,說要有雷神就有了雷神;貨幣本無價值,人類的互信卻讓的上可以撿到的貝殼成為交易媒介;大自然沒有告訴我們哪個人是領導者,但是眾人都畏懼、聽從某人,那人就成了至高無上的領導者。哈拉瑞用「虛構」而非「建構」(construct),是因為他認為所有虛構都是人類用大腦的想像力憑空創造出來的,最終都站不住腳。也就是說不管是資本主義、社會主義、民族主義、基督宗教、伊斯蘭教,所有思想、政治體系都一樣好,也都同樣無效。「建構」一詞則沒有這層意思,它是說我們仍能在不同建構之間做出較好的選擇。
尼安德塔人的生活狀況重現圖。圖片來源:C. C. by Charles R. Knight
我們大致可以把哈拉瑞對虛構的看法置於「後現代主義」的旗下。2
後現代主義者不相信客觀真理,不認為自然界的客觀事實能對人類的道德有什麼啟發,也不認為哪一種思想比較優越:因為一切都是權力運作的結果。哈拉瑞在第六章對美國獨立宣言的分析更是充分的表達出他的後現代主義傾向。《獨立宣言》的前言表示:「我們認為下面這些真理是不證自明:人人生而平等,造物者賦予他們若干不可剝奪的權利,包括生命權、自由權和追求幸福的權利。」哈拉瑞很直白的表明這都是幻覺。首先,萬物皆演化而來:從來就沒有什麼造物主,自然界中也沒有什麼是平等的。古典思想大多認為人有高下優劣之分,一直要到基督教出現後,西方人才開始認為在上帝面前人人平等。啟蒙哲學家固然挑戰了上帝的權威,他們卻沒有拋棄人人平等的觀念,只是卸除了神學角度的論證,而以哲學的論證來強調人人平等。哈拉瑞卻指出,自然界的生物沒有什麼特殊的權利,人權說穿是人類自己賦予自己的。光是這些評論或許還不會讓人感到驚天動地,不過如果把「人類所建立的價值都是虛構」延伸到我們習慣思考的兩岸政治之上,就比較能感受到這個論點的毀滅性。哈拉瑞會告訴我們:「三民主義沒什麼特別」、「歹丸價值攏係假」、「天賦人權沒有說不可侵犯」、以及「哪有什麼領土是神聖不可分割的。」換句話說,哈拉瑞徹底掀翻了我們政治生活的語言。如果所有政治價值都是假的,那麼是要怎麼過政治生活?是要怎麼管理人民?是要怎麼教小孩?3
以政治哲學的角度來看,哈拉瑞的觀點並無特別創新之處。柏拉圖早在《共和國》(Republic)提出「高貴謊言」(noble lie)的說法,表明任何政體都必須建立在某種謊言之上,任何政治活動絕對無法與謊言分離。對於熟悉現實政治或權力政治的讀者來說,柏拉圖的理論應該不是什麼驚天動地的發現。然而二十世紀中葉,奧地利哲學家波普(Karl Popper)在其《開放社會及其敵人》中把柏拉圖列為民主主義不共戴天的仇敵。波普認為柏拉圖厭惡民主,以至於推崇迷信、隻手遮天、讓謊言充斥於政治之中。相對而言,開放的社會必須容納異己並接受任何合理的批判,這樣一來就能避免極權與專制。然而,柏拉圖並不是主張在上位者必須欺騙民眾、實行愚民政策。柏拉圖不過是像哈拉瑞一樣,揭露所有政治理念根基底下的空無一物。但是不同於哈拉瑞,柏拉圖認為空無一物的政治根基無法讓政治事務順利運作,所以必須要有個「塞子」凝聚住會自然流失的團體意識,這「塞子」就是所謂的「高貴謊言」。以柏拉圖的思想內容來說,自由平等可以說是民主社會中的「高貴謊言」,這兩個原則並不是毫無破綻:失當的自由可能引起脫序,過度平等則可能會讓我們無法劃清努力之人與怠惰之人的區別,民主投票也可能讓我們選出只在乎一己之利的領導人。我們若是一味的相信自由平等,這樣便與在極權社會底下一味相信領導權能的人並無二異。我們若是不相信自由平等,便能睜眼看著民主體制被極權體制腐蝕並取代。
那麼我們究竟要如何脫離這個狼狽的窘境?從柏拉圖的角度看來,民主價值之所以是謊言,是因為人的智能有所侷限,沒辦法簡單明瞭的證明「民主就是真理」。謊言之所以高貴,是因為人類面臨腳下的深淵,只好自己給自己奮力建構一個必要的立足點。所有立足點都是人類用想像力建築出來的,在這一點上哈拉瑞是正確的,但是他只對了一半,因為並不是所有立足點都是平等的。舉例來說,朝鮮民族主義者認為韓國需要強而有力的民族主義才能讓國家強大,但是其末流產生了各種韓國起源論,像是認為漢字是韓國民族發明的,說太極圖與羅盤先誕生於新羅,又說豆漿是韓國人發明的,這些爭議進一步引起許多人反串說孔子、耶穌是韓國人,聖經是韓文寫的,上帝也是韓國人。韓國起源論之流的民族神話我們可以臉不紅氣不喘的戳破,但如果要說韓國起源論與民主制度同樣都是笑話,這就不是那麼妥當了。我會說韓國起源論與民主制度,一個是虛構,一個是建構,兩者固然有重疊的地方,但兩者的不同之處更為可觀。正如第一段所說,虛構就是假的,沒有任何自然基礎,是人類想像出來的,然而建構比起虛構更強調理性與可行性。從康德的角度來看,人類的理性無法觸及究極真理,自然法則也沒有告訴人類應該要過什麼樣的生活。在缺乏真理與天法的前提下,我們不得不使用自身的理性來立法約束自己。
必須注意的是,康德並不認為只有人類才能建構有效的價值體,只要是「有限的理性存在」(finite rational being)都可以參與建構立法的過程,只是目前擁有有限理性的只有智人(homo sapeins)而已。如果我們遇到也有理性的外星人,或是另一個物種演化出理性,康德都認為他們能一起立法,不會因為他們不是智人就不能享有各種權利。康德的理論讓我們可以對政治思想進行一定程度的「去人類中心化」。哈拉瑞在結尾章節提出由於數據科學、人工智能、與生化科技的發展,未來的人類思想行為將會超越智人所能理解的程度,我們的哲學思想也會遠遠被超越,就像我們不會期待三萬年前的尼安德塔人理解二十一世紀的思想那樣。對於這樣的論述我是很懷疑的。人類在科學上的重大突破並沒有伴隨著哲學上的大躍進,反而是襯托出了哲學的困境:哲學家們仍然在問什麼是正義、什麼是善惡、什麼是對錯。若是沒辦法對這些大議題給予一個牢不可破的答案,就算是智人以上的存在也會遇上同樣的瓶頸。
說到底《人類》並不是一本政治哲學專著,所以沒有對一些衍生的議題進行更深刻的討論。《人類》也不是任何特定領域的專著,但如果想要了解二十一世紀中人類的最新發展,本書能夠非常有條理地告訴讀者人類是怎麼樣走到今天這一步的。即便如此,《人類》一書並不是沒有缺點。哈拉瑞在第十一章講帝國主義興起的過程時,沒有論及基督教如何賦予西方侵略者正當性;在第十三章講資本主義的興起時又對韋伯的新教倫理隻字不提。這都是相當奇怪的缺漏,因為提及這些要素只會強化他的論點。更重要的是,《人類》的中心思想是矛盾的。哈拉瑞先在的前一兩章說人類之所以能夠在今天佔據食物鏈的頂端,是因為人類擁有不受制於基因的想像力,可是他又在第十九講討論「快樂」的章節說現在的人類不一定比遠古時代的人類快樂,所以還是順著生物上的本能就好。他一下說人是不受自然限制的生物,一下又說人的痛苦來自於脫離自然。哈拉瑞在第八章大力抨擊性別歧視、性向歧視,與種族主義,在第九章卻又說帝國主義是人類進步的動力,因為弱勢團體必然逐漸取得與優勢團體一樣的權利而彼此融入。作者批評種族主義的力道跟頌揚帝國主義的力道成正比,是一件令人費解的事。如果帝國主義霸權是進步動力,那就沒必要抨擊各種歧視了,反正都只是個過程,到最後各個階層都能享有一樣的權利。有論者認為哈拉瑞被社會正義議題蒙蔽了雙眼而在一些議題上模糊不清,4我卻認為哈拉瑞對帝國主義的肯定足以洗刷這個嫌疑。除此之外,《人類》一書意外的攻擊廢死的人權觀念。哈拉瑞說自由主義、人文主義之所以反對死刑,是因為他們認為人性是神聖的,所以不能藉由褻瀆這份神性來為平復受害者。然而,要是順著《人類》的脈絡,我們就會知道智人對其他物種進行大屠殺,滅絕了無數的物種,甚至弒親,直接間接的滅絕了尼安德塔人。5根據哈拉瑞的邏輯,人類是出於自戀與自我保護才會認定我們這些劊子手的後裔有神聖不可侵犯的人權。基於上述理由,我無法輕易的把作者歸類為社會正義戰士。
如果要用我自己的語言來重新闡釋哈拉瑞的論點,我會說「人類是需要相信些什麼的生物」。我們固然無法徹底掌握究極真理,卻不代表我們建立的種種價值體系通通都是沒有意義的。哈拉瑞自己也承認,光是資本主義與政治自由主義無法讓人信服,一定要有某種程度的宗教與哲學基礎才能讓國家與市場順利運轉。從純理論的角度看來,任何一套思想體系都有根本上的瑕疵;但是只要對實踐上能有所助益,理論上的瑕疵就可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也可說,人類之所以為人類,正是因為要在不完美的世界中披荊斬棘出一條路來走。當我們相信一些事物的時候,就產生某種力量讓我們可以繼續生活下去。相對的,我們若什麼都不相信,便會困在原處進退不得。6
總之,雖然我們不能把哈拉瑞的每字每句當成金科玉律,《人類》仍然非常值得閱讀。就算是理科背景的讀者,也能從討論科學革命的章節(第十四章到結尾),理解到科學與帝國主義、科學與資本主義的結合如何影響科學人員的研究方向與就業市場。對一個讀政治哲學的台灣人來說,這本書最有趣的地方就是指出建立政權是多麼困難的一件事:在無法相信建國神話的年代要如何凝聚人心?如果懷疑民主價值,又為何要捍衛民主?我們必須要超越哈拉瑞的說法才能得到讓人滿意的答案。不過,要超越哈拉瑞就需得先讀哈拉瑞。
※本文作者William Dan是UC Davis政治系的博士候選人,專攻希臘羅馬與近代政治哲學
- 新的研究指出並不是只有人類如此「燒腦」,杜克大學的演化生物學教授指出,筆尾樹鼩與倭狨的腦與熱量消費比例跟人類相去不遠。另外,尼安德塔人的大腦容量比智人還要高,但是卻滅亡了。研究指出智人的大腦在社會認知上比較發達。與哈拉瑞「智人更擅長合作」的說法不謀而合。所以即使我們不能說人類的腦容量特別大,至少「人類大腦有其特殊之處」的說法尚且能夠成立。 ↩
- 雖然我認為哈拉瑞對虛構的看法類似於後現代主義,但是哈拉瑞並不是這樣看自己的。他把目光放在人類科與技演化之後的未來,所以可以說他認為自己超越了當前哲學的歸類。 ↩
- 也許有些人會認同哈拉瑞的觀點。因為許多台灣人並沒把三民主義當一回事,對於台灣價值的內容也是眾說紛紜、缺乏實質共識。台灣沒有美國那樣的建國神話,因為還沒有建國。台灣也沒有韓國那樣的民族神話,因為我們的民族認同相當分歧。 ↩
- Tuschman, Avi (16 June 2016). “How humans became human“. The Washington Post. ↩
- 可參考《阿斯達年代記》的第一集。又抓到了,史前人類是韓國人。 ↩
- 影集《至善之地》(The Good Place)就有嘲諷一個康德主義的哲學家由於思考過度,什麼都無法做決定,連選個帽子出們都要選上一整天。 ↩
民主總是不確定,而且充滿風險
https://opinion.cw.com.tw/blog/profile/483/article/8464
在下學歷普通,讀得書不多,「人類」一書是我開始懂得閱讀與思辨的方法之前閱讀的書籍,故雖然對於書評有一些自己的想法,但是或許連作為參考都及不上,若有冒犯,在此先致歉。
其實我感覺哈拉瑞對於類似「佛學」或是「禪學」的理論有相當大的認同,在著書的時候也是帶著相關的思維下去理解所學與分析資料。所以只要對禪學和佛學的概念有一定的理解,例如「事物、現象或是概念沒有對錯,只有『有多少用處』的差異」、「不執著、不追求」、「如是」等等,能夠從他的思維下去閱讀書本,就可以瞭解他許多看似矛盾或是沒有解釋的地方,其實沒有多大問題。您說哈拉瑞的中心思想是矛盾的,我卻要說這正是您讀懂了哈拉瑞的證明…雖然也許您不自覺。該書第九章一開頭就是在闡述他對於矛盾(認屍失調)的簡易觀察,這也完整反應他自身的論述上,我相信他是認同這種矛盾的。
個人認為,哈拉瑞透過本書分析、討論現象,卻不給予評價,不討論對錯。他的著眼點較為宏觀,中心思想較為玄妙,適合個人對自身思想與行為進行反思,卻不一定適合探討群體的意識和概念。要做相對務實、入世的運用,確實有侷限(例如應用在政治或是心理學上),因為在根本上它們觀看事物的起點就不同了。或者換句話說,是「流派」的差異。從A流派的角度來討論B流派的「可行性」,用「建構」討論「虛構」,怎麼樣都是不可行的,而且後者也許沒有想跟前者進行比較與討論的意圖。
因此,對於「必須注意的是,康德並不認為只有人類才能建構有效的價值體……若是沒辦法對這些大議題給予一個牢不可破的答案,就算是智人以上的存在也會遇上同樣的瓶頸。」這一整段,個人覺得最大問題是:我們預設(想像)了「有限理性存在」的樣貌,我們預設「所有物種對理性的理解與表現都是相同的」、「未來的人對理性的理解是從今天出發的,內容應該跟今天差不多」。然而「預設未知」很明顯得對於「探討未知」沒有太多幫助。「想像」本身沒有問題,「想像的內容」也沒有問題,但是這個想像源自於何處,又是怎麼來的,會是個關鍵。今天探討的正義、善惡、對錯,都是「現階段」的人類共同想像與理解出來的,而不是古時候的智人。同樣的,我們也不能確定,未來的人在討論的議題,一定是從今天發展出來的。我們無法確定當代的哲學體系能夠橫跨所有時空,未來的人有可能會發展出完全不討論正義、善惡、對錯的系統,更別提全書最後的章節,就是想表達「未來的人有可能從『建構上』就已經和現代人不同」這件事。把哈拉瑞對於未來的理解,放到討論當代哲學的框架內。本來就是行不通的。會懷疑他論點的可能性,實屬正常。
討論哈拉瑞的論點…或是討論當代流行的任何一種理論、概念,必須站在適合的角度,才能合理的解讀,發揮它的力量,從不同的角度,自然就會得出可能沒什麼用的結論。
但是沒用,不等於錯誤。沒用只是沒用,不是錯誤。
感謝本文作者提供不一樣的觀點,讓我有機會再回來探討自己對於本書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