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大衛.朗西曼 (David Runciman)
書名:《政治哲學的12堂Podcast:現代國家如何成形?民主自由如何誕生?性別平等如何發展?一探人類文明邁向現代的關鍵時刻》
作者:大衛.朗西曼 (David Runciman)
出版日期:2022/09/01
出版社:臺灣商務
連結:博客來
※簡介:班傑明.康斯坦(Benjamin Constant,一七六七年至一八三○年)出生於瑞士洛桑,來自一個相對富裕且信奉喀爾文教派的家庭。在一七八八年到一七九四年,適逢法國大革命最糟糕最暴力的時期,康斯坦旅居日耳曼地區,在布蘭茲維宮廷(court of Brunswick)裡就職,並有過一段短暫的婚姻。在一七九四他遇到了德.斯戴爾夫人(Madame de Staël),成為她眾多情人中最知名的一位。康斯坦隨著德.斯戴爾夫人返回巴黎,被捲入革命後的政治,也成為法國公民。於一八○二年,在他致力推動以他為代表的一系列溫和改革政策被翻轉過後,他陷入了某種半流放的狀態,旅居歐陸各國。但也正是在這段旅居時期,他寫下了人生大部分的重要著作,包含了小說《阿道夫》(Adolphe)。在一八一五年拿破崙的百日統治期間,康斯坦曾短暫地成為拿破崙憲政事務的顧問。隨著波旁王室復辟,康斯坦再次流亡。但很快地,他重新展開政治生涯,成為反對黨的自由派議會成員的領袖。在一八三○年逝世前不久,他達到了政治生涯最巔峰:被任命為法國最高行政法院(The Council of State)的一員。
第三章節錄:班傑明.康斯坦 論自由 〈古代人的自由與現代人的自由〉
這一章的主角康斯坦最為人知的也許是他的政治思想,但終其一生,他所做的可不僅只是思考政治。他的著作涉及藝術、宗教、文化與法律,同時也是一名小說家。我將會用他的其中一本小說作為本章的結語,而那本小說,仍然是他寫過最美好的作品。在這一章我想要聚焦討論的,並不是他所寫作的諸多書籍之一;恰恰相反,這是一篇短文。康斯坦在一八一九年受邀至巴黎皇家學院發表講座。這篇短文是依據講座的講稿寫成。講座的名稱是〈比較古代人與現代人的自由〉。這也許不是最吸引人的標題,然而迄今這篇短文仍舊是我們思考自由的本質為何時最重要的文本,而這將會是本章的主題:現代自由(freedom or liberty)的觀念。
康斯坦認為我們所需要的政治,是一種可以確保我們不會被那些被賦予權力的代表濫權的政治,這意味著我們需要一個確保自由的憲法,這個憲法將會限縮國家主權的權力……康斯坦人生的核心事件是法國大革命及其後果。他活得夠長,足以見到後果的全貌:從恐怖統治時期到拿破崙崛起、從拿破崙帝國在歐陸的擴張到入侵俄羅斯的崩壞、從拿破崙於一八一五年的短暫回歸到滑鐵盧戰敗,最後,再到了波旁王室的復辟……
對康斯坦來說,法國大革命及其後果的核心啟示,是它教會了現代人關於自由的本質。康斯坦認為,古代和現代的自由觀念足以構成鮮明的對照。在古代的政治世界,像是雅典或斯巴達,或羅馬共和時期的世界,一個人享有自由,意味著他要成為擁有自由的國家的成員。所以古代的自由在本質上是集體性,你與他人共享你的自由,也一起捍衛這個自由……古代的自由帶有軍事性,因為自由必須以戰爭和自衛的形式實踐。古代的自由需要政治群體來共同捍衛……所以在古代的政治理解中,一個自由的國家,意味著公民通常對他們的公民身分,以及他們應該享有什麼樣的公民生活有共識。最重要的是,在古代的政治世界裡,自由最主要的特質是公共性……成為古代的公民,就是必須完全居住在政治的、公共事務的(res public)世界裡,而過著這種公共領域中的生活就是體現自由的方式。在這樣的世界裡並不存在私領域。
作為現代人,我們的自由最基本的表現方式,體現在我們擁有能夠過上與其他人不同的生活的能力……現代人的自由是宗教自由、言論自由和集會結社自由。最後,也是最重要的一點,現代人的自由是私人而非公眾的,且不僅只限於聚會。現代世界的自由意味著我們有完全活在私領域裡的自由,包含了退出公眾領域回歸個人的家庭生活,回到自家家門裡的起居、個人的內心、思想甚至回到個人的良知裡,並且在這些私人的領域裡做任何我們想做的事情。現代人的自由因此具有個人性、商業性和隱私性,而古代的自由則是集體性、軍事性和公共性,兩者有著明確的區別。但這不表示康斯坦認為,對現代世界而言,古代的自由顯得多餘。絕非如此。康斯坦認為古代的自由之所以成為現代政治的問題,主要原因是它吸引著現代人。它將現代人拉回到那個古代政治的理念中,而這是因為身為現代人,我們有時候會覺得與古代人相比,我們的自由顯得有些薄弱膚淺,乃至自私。有時候,我們對於我們不足之處、對於我們所欠乏的事物會有種敏銳的直覺。當我們可以成為以軍事為首務的人民時,我們真的會想要當商業掛帥的人嗎? 如果我們可以選擇成為古代政治意義上,那種具有兄弟(甚至姐妹)情誼的公民群體時,我們還會想要當一個偏重私人層面的公民嗎?
現代自由的問題在於它太過淺白,我們不必深入思考,因為過一種沒有人會告訴你該做些什麼的生活,遠比過一種必須與其他人共享的生活要容易得多——然而對康斯坦來說,問題的核心在於如果你真的這麼想。如果你真的認為,因為沒有人告訴你應該怎麼安排人生,所以你的自由便是安全不受侵犯,你就犯了一個基本的錯誤。現代世界與現代公民總會誤以為只要不關注政治,政治就不存在;現代公民總會以為,如果你不干涉他人,只專注做著自己的事情,那麼其他人也會專注在他們的事務而不會干涉你,但這只是假象,因為如果你不碰觸政治,仍會有其他人來替你碰觸政治。這就是現代國家的運作模式。國家的權力來自於你,但並不會因為你對它不感興趣就不干涉你。如果你真的不關切政治,國家的權力將變得專斷且強制,並在未來的某一天揭露真面目(那個你完全對它失去興趣之前,應該早就要知道的真面目):一個專斷蠻橫的霍布斯式國家。到了那個時候,當國家的權力開始針對你時,你將再也無法保護自己。
他總結道:「是以,我要說的絕對不是要放棄任何一種我所陳述的自由,而是必須學著結合兩者。」古代與現代的自由不是非此即彼的選擇,我們應當要同時保有兩者。要保有現代自由、要不被干涉,便需要政治參與——這是現代生活的悖論。如果你真的不想參與政治,你反而需要藉由參與政治來確保你有不參與政治的權利;如果你對政治漠不關心,你會發現政治最終還是會捉住你;如果你想要不被他人干涉,你需要注意其他人在做些什麼。所以康斯坦說,作為現代公民,僅僅追求你個人的利益、信仰、與憧憬的生活都不夠,你同時必須對政治感興趣。他說要做到這點並不困難,只要確保你有正確接受政治相關的消息即可。你必須看新聞、必須掌握時事、必須加入那些為你所信仰的事物投入選戰的政黨、必須知會你的民意代表,如果你希望他們能關注到你。如果你不理會代表你做決定的人、如果你全然將家產交給管家治理,那麼有一天你會意識到,當管家與代表失去控制,你的莊園將不再是你的莊園,你的國家也將不再是你的國家。
除了康斯坦之外,還有另一個著名的講座,內容也是關於兩種理解自由的方式,而那個講座就忽視了康斯坦的訊息。在一九五八年,哲學家以撒.柏林(Isaiah Berlin)發表了名為〈兩種自由的概念〉(‘Two Concepts of Liberty’)的演講。在那場演講裡,柏林對自由的概念做出了迄今依舊著名的區別。他沒有把自由區分成古代與現代,而是將自由分成積極自由(positive freedom)與消極自由(negative freedom)。其中一種自由是積極的,因為要擁有這種自由我們必須要擁有一些什麼;另一種自由是消極的,因為擁有這種自由的方式,是藉由某種東西的缺席。消極自由對柏林來說,是不被干涉的自由,沒有人來干涉你、沒有人來告訴你該做什麼與不該做什麼,因此當有些事情(例如干涉)不存在時,你便是自由的;積極自由需要的則是擁有行動的能力,只有當你能夠隨心所欲做你想做的事情時,你才擁有積極的自由。相比之下,如果沒有人來阻止你隨心所欲地做想做的事情,你就擁有消極的自由,無論你有沒有真的去做那些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