PTT西洽「最婆大會」選舉的政治科學

◎王宏恩／美國內華達大學拉斯維加斯分校政治學助理教授

 

 

這幾周，PTT論壇長期前五熱門的C_Chat版正在舉辦動漫角色「最婆大會」的版友票選。這場選舉先由版友提名高達64位動漫人物候選人，接著第一輪每8位取2位，十六強進入第二輪以後則以兩兩對決、單淘汰決定勝敗，投票方式則是大家在公告文章下面公開推文投票。

 

 

這本來是一場溫馨的人氣票選，但畢竟是競爭、也是選舉，於是在四強賽，由《戀上換裝娃娃》的喜多川海夢對決《輝夜姬想讓人告白》的早坂愛時，居然有超過六千位網友參與投票，讓投票頁面長到系統讀取困難。也因為這場投票本質上是一場有勝敗的選舉，因此我們從選制設計、網友的投票行為，都可以到處看到政治科學的影子。我們要怎麼從政治科學的角度，來分析這一場熱鬧的網友投票呢？

 

第一，秘密投票的重要性

在這一場C_Chat版的投票方式，是使用帳號在公告文下面選舉期間內公開推文。換句話說，所有的選民都對所有人亮票，大家也可以及時計算選戰結果，如同2018年台北市長選舉曾經發生的邊開票、邊投票。這樣造成的第一個結果，就是在雙方選戰結果接近、而投票即將結束的最後一個小時，忽然有高達500位版友忽然跑出來投票（下圖右側），也直接改變了最後的選舉結果。可以想像，假如類似的情況出現在實際選舉，大概也會有許多選民大喊無法接受。

 

圖一：投票時間分布 

 

另外，大家都公開投票的另一個缺點，就在讓買票得以輕鬆實踐。在投票過程中，即使版主多次宣導，但也不時有許多網友直接表示請大家投給特定候選人，然後會依所亮的票來匯款。事實上，在人類實施民主的歷史以來，過去大多不是秘密投票的，甚至在一百多年前的美國，選民的選票常常是政黨直接幫忙印好的，上面已經有特定政黨的候選人以及特定的紙張顏色，選民直接被政黨機器（party machine）帶去投票所投票換烤火雞，買票什麼的根本正常（可見這本 Brokers, Voters, and Clientelism: The Puzzle of Distributive Politics），台灣剛解嚴初期，樁腳直接到各家裏去買票也是老一輩共同的記憶。這種情況直到各地秘密投票法逐漸通過後才逐漸消失，因為樁腳要監視選民的難度增加，甚至連在台灣，在成大王金壽老師一篇精彩的觀察研究中，樁腳買完票後實際開出來的也只有45%。

當然，這樣所有人都亮票的好處，就在於任何人要事後檢驗選票都非常公開透明，隨時可以驗算。但在實際的選舉中，公開選票可能造成買票或威脅造成的危害，恐怕還是大於可以驗算的好處，因此大多數的選舉制度設計，尤其是決定國家大事的，都還是採用秘密投票。

 

第二，選制與議程設定

選舉制度往往決定了選舉結果。

在這一次C_Chat版的投票中，第一輪是從8位取前2位，第二輪之後再倆倆對決。這樣的選制設計，類似（但不同於）許多國家在總統選舉時的兩輪決選制（Round-off system），包括正在戰爭的烏克蘭、正在訪問台灣的法國，總統都是使用這種方式選出。

兩輪決選制，是從全部總統候選人裡面得票數最高的兩位，進入第二輪再進行決戰，第二輪票數多的獲勝。這樣的制度設計，基本上是保障第二輪的當選者一定是相對多數下的獲勝者（超過50%的得票率），以避免當選者的得票不過半（例如2000年的台灣總統選舉陳水扁僅獲得39.3%）。

例如在2019年的烏克蘭總統選舉中，新成立政黨的澤倫斯基在第一輪獲得30%的選票，而時任總統Poroshenko僅獲得18%，其他52%則由另外30位總統候選人分掉。在第二輪的對決中，澤倫斯基獲得了75%的選票大勝而Poroshenko僅獲得24%。

這樣兩輪決選制的設計，會讓第一輪有大量的總統候選人會想要跳出來試看看，搞不好運氣好可以進第二輪，因此法國、烏克蘭的第一輪總統選舉都有超多候選人參選。同樣的，在這次C_Chat選舉中，第一輪也有各式各樣的動漫人物參選『最婆大賽』，包括了《異世界流浪美食家》的穆寇達、《間諜家家酒》的黃昏等。

但這樣的兩輪決選制也會有一些缺點。舉例來說，有時會因為票數分配，導致進入第二輪的可能正好都是左派或右派同一邊的候選人，使得最後選民反而選項更少，例如1969年的法國總統選舉，正好進入第二輪的是右派跟極右派的候選人，導致左派候選人們在第二輪含淚呼籲左派選民投給比較溫和的右派Georges Pompidou、避免極右派Alain Poher當選。另外，這樣的兩輪決選，也常常會讓第一輪成為許多小黨叫版的本錢，拿著第一輪的票，要求進入第二輪的兩位開價碼（或者官位）給他們，他們再呼籲支持者把票投給特定候選人，成為腐敗交易的一種。各位菜市場的讀者可以想像看看，假如台灣總統選舉也是兩輪決選制，會有哪些人進入第二輪、又會有哪些人會在第一輪被淘汰呢？

 

第三，言論自由與跨境管控

大家都喜歡言論自由，大家也都不喜歡負面選舉。然而，言論自由的保障跟管制，跟政府的執法範圍有關。在這一次C_Chat的票選中，有嚴格規定每一個人只能發一篇文章支持、也禁止故意攻擊其他不喜歡的候選人。

然而，這些美好的規範，在實際執行起來並不容易。許多文章會故意踩在文章數目或攻擊其他人的紅線邊緣，讓版主執法也不是、不執法也不是。另一方面，在這次競選過程中，也出現了網友直接跑到其他的版來號招買票跟動員，直接規避C_Chat版本身的執法，而版主也並沒有辦法處理這樣的問題。

這樣的情況，在現實世界的競選及政治經費的相關研究中，也是一大挑戰。大家都同意競選經費該限制，但實際情況是許多買票、動員都直接發生在國外，政府要如何管轄到呢？另一方面，雖然國內有規定選舉日不得競選，但也常發生許多幫忙競選的人都是在國外、甚至由外國人來做，這些往往也成為執法的漏洞。這些漏洞假如被濫用，反而對於認真守法的候選人更不公平，最後造成沒人願意認真守法。也唯有真的把這些漏洞給補起來，要接著去立競選經費或競選方式的相關規範，才有可能有效。

 

第四，競選動員與得票率的非線性關係

在進行選舉的研究時，許多研究或評論往往以『得票率』作為分析的對象，比較這一次跟上一次之間候選人的得票率變化了多少。然而，得票率是每一次候選人之間相對的得票多寡，因此一個人的得票率，會受到其他候選人的影響，因此並不是一個很好的指標。

舉例來說，在這一次C_Chat版的選舉之中，《戀上換裝娃娃》的喜多川海夢一路過關斬將，在16強、8強選舉都分別以高達66%的得票率輾壓對手（《異世界舅舅》的精靈與《莉可麗絲》的錦木千束），根本沒有人認真動員。但在4強決戰中，有高達一百多位網友出來積極動員催票，最後得票率49.9%，以10票之差輸給早坂愛（3463比3473）。

我們只以得票率來分析，彷彿越多人動員催票，反而票數越低。這就成為一個政治科學研究方法（political methodology）的有趣的研究問題。第一，要使用催票率（得票數除以總人口數），比較有可能捕捉到候選人在選舉時各自努力動員出選票的過程，也因此近年來越來越多選舉分析是使用催票率、而非得票率來進行分析（參考閱讀1、參考閱讀2）。

第二，在競選支出跟動員的研究中，到底動員有沒有效？花錢有沒有效？假如使用得票率分析，因為候選人們在同一場選舉裡競爭，雙方的支出會互相抵銷，而越接近的選戰、雙方錢也會花越兇。最後假如單純比較不同選區的候選人花費跟得票率，會發現說一些候選人花費鉅資，但最後得票率僅接近50%；反而一些完全沒花錢的候選人，不是大勝就是大敗，因為剛開始選舉大家就知道結果了。因為這樣的分布，使得到底競選經費花費對選戰有沒有影響，一直是政治科學家非常有興趣研究也充滿挑戰的題目（美國的可見這篇參考閱讀；台灣的可見這篇參考閱讀）。

 

 第五，投票時間與網軍

最後一點，假如我們觀察這一次C_Chat的投票時間（請見圖一關於投票時間分布），可以看到一個有趣的趨勢：除了剛開始開放投票的第一天晚上12點跟收關之前的第二天晚上9點之外，在平常日，早上10點前跟下午5點後有比較多的版友會跑出來投票。這個趨勢是符合一般上班族以及學生網友的日常作息，也就是上班上學前、下班下課後更會瀏覽這些網站來放鬆心情。

然而，假如是職業的網軍、政府聘用的網路寫手，例如根據之前推特公布資料的中國網軍研究，因為職業網軍是把上網發言當作工作，所以會在10點到12點之間、下午2點到5點之間特別踴躍，反而早上9點之前、下午6點之後文章會顯著減少（因為下班了），甚至中午會有兩個小時的午餐時間（例如下圖）。而最近一些台灣相關的研究，也發現台灣的網軍或公關公司有類似的趨勢。因此，從這一次的網友在C_Chat版的投票趨勢來看，我們也可以大致推測這一次的投票是沒有網軍大規模介入的。

 

 

小結

這篇文一開始的寫作動機，是因為筆者支持的海夢居然在四強戰被淘汰了，讓筆者頓失繼續觀戰的理由。但假如仔細一看，可以發現這場簡單的版友投票裡，其實處處都是政治科學。畢竟人們是群居且政治的動物，生活就是政治的一部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