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鄺健銘(台灣季風帶文化總編輯)
冷戰時期,香港文化百花齊放,相較當下國安法時期,這更為易見。香港當時的文化生機,受惠於地緣政治力量角力乃至平衡,以及英治時期較重自由的管治哲學。
冷戰時代的香港文化生機
季風帶出版初成立之時,曾出版香港年青學人李淑敏所著的《冷戰光影:地緣政治下的香港電影審查史》。這本書剖析了冷戰時期香港的文化氛圍。當時英治香港所重的,是地緣政治勢力平衡,而非高舉一方打壓另一方的零和遊戲。於冷戰時期,出於政治需要,港英政府固然需要反共,不過,港英政府官員沒有以一刀切方式審查紅色中國電影。以一九六〇年代兩部中國電影《紅色娘子軍》與《光輝的節日》為例,前者描繪國共內戰時的軍事與意識形態鬥爭,後者歌頌中國國慶,同時包含「反美帝」觀點。前者最後被禁,後者經刪剪後上映。有此分別,理由有二:一,港英官員認為,香港社會日益發展,《光輝的節日》已難以引發港人共鳴;二,英國早在一九五〇年承認中共政權, 並一直積極鞏固中英關係,容許《光輝的節日》經刪節上映的決定,因而有其外交面向。在此外交思維下,港英政府官員甚至奉行親中美而遠台灣原則進行電影審查。
《紅色娘子軍》
《光輝的節日》
美國電影其實也有受港英政府審查。同樣是在一九六〇年代,兩部批評中國的美國電影《諜網迷魂》(The Manchurian Candidate)與《北京五十五日》(55 Days at Peking)被禁。前者講述在韓戰期間,有美國士兵俘虜,被中國醫生「洗腦」。主角是當中一名士兵,他的父母是親中蘇間諜,曾試圖刺殺美國總統。後者講述義和團之後八國聯軍之役。港英政府禁制這些電影的考量,是避免觸怒毗連香港的中共,確保香港免受侵襲。事實上,出於同樣考量,在一九五一年,港英政府以BBC取代美國之音在港之廣播,原因是官員認為,美國之音太「好鬥」。
The Manchurian Candidate《諜網迷魂》
55 Days at Peking《北京五十五日》
除政治意識形態外,於一九六〇年代,港英政府官員亦曾辯論是否需要將英國電影分級制度應用於香港。當時的政府高官較抗拒強制推行此一制度,原因大概有二:一,中西方存有文化差異,強制推行,會易於「擾亂香港人日常生活」;二,政府不應藉此侵犯個人自由。
在此脈絡下,處處可見香港文化的多元面向。於此略舉三例:一,一九四九年之後,香港是蘇聯電影發行龍頭公司Sovexportfilm 發行電影至東南亞的重要樞紐;二,受美國資助的《中國學生周報》淡化政治論調,著重文化啟蒙,面向全球華人學生,強調自由精神與獨立思考、反專制,並主張青年讀者應當珍重中國傳統文化財產。從推手之一錢穆角度看,要回應地緣政治問題,便需將其置於中國傳統文化之中。至一九五七年,《中國學生周報》發行量達一萬五千份,當時大部分雜誌的發行量則為三千至五千份;三,在香港電影史中地位舉足輕重的邵氏兄弟公司,成功令香港成為全球華人的電影中心。在六〇年代後,邵氏兄弟公司為全球華人生產與上映電影。如文化學者傅葆石所言,邵氏的主要人員與導演都是在一九四九年後離開中國的南來文人(包括李翰祥與張徹),他們的根留在大陸,政治信仰卻繫於台灣國民黨政府,香港是其驛站。
《中國學生周報》
這是本書《南洋書話:香港、南洋、民國舊書刊記述》各篇講述冷戰時期書刊故事背後的重要脈絡。書內以頗多篇幅回顧冷戰時期在港重要作家(例如劉以鬯、張愛玲、金庸、倪匡、董橋)的筆法乃至書寫題材,以及重要刊物。當中所提的《環球電影》雜誌很是有趣,在此援引相關段落,這些段落都能反映香港昔日懷抱世界、具生活興致的斑斕文化色彩:
「香港五六〇年代出版物中,環球出版社絕對是一個奇點,在創辦人羅斌帶領下,環球出版社每每都站在時代浪端,掌握著讀者的口味,出版一系列至今仍膾炙人口的雜誌,包括《武俠世界》、《環球電影》、《藍皮書》、《西點》、《迷你》、《黑白》等,相比其他雜誌的高知名度,《環球電影》反倒較少討論,這很可能與它出版的期數不多相關……一直要到十年後的一九六八年一月,《環球電影》始復刊……除了影視消息外,復刊號《環球電影》還收錄了作家西西的〈認識電影〉,重點介紹一些拍攝器材和方式,透過西西俏皮的寫法,文章讀起來非但不沉悶,還甚有趣。原先這些影視文章均散見於《香港影畫》、《中國學生周報》等刊物,所幸今年中華書局整理出版了,趙曉彤編《西西看電影(上)》,希望之後的中下兩冊也會把《環球電影》等西西電影文字給收錄,讓這些散見各雜誌的文章,重現天日。
另外,書中還報導了成名前的李小龍事跡,當時他正出演『青蜂俠』的助手『加藤』,誰會想到之後回港發展的他會成為不朽的東方傳奇,甚至掀起一股功夫熱。在這篇精短的記載中,編輯為李小龍把中國武術帶到外國去,讓美國成千上萬的男孩子為之瘋魔而感到驕傲,有趣的是,裡頭更提及李小龍教課時的費用,上門學藝的門生要付二十元五角,而要他上門教授的則要五十塊,這些收費均以美元,每小時計算,可見李小龍當時深受歡迎,這段看似平常的記錄,卻成了現今難得的資料。」
香港與南洋的文化網絡
除此以外,作者蕭永龍更著眼於跨域視野,比照同時代香港與南洋的文化生產,《世界兒童》便是一例:
「上個世紀五〇年代,兒童刊物曾雨後春筍般湧現,其中包括《小朋友》、《南洋兒童》、《小朋友畫報》、《兒童樂園》等。而羅冠樵主編,香港出版的《兒童樂園》,更是遠銷東南亞,成了香港及星馬一代人的童年回憶。如果說一九五三年出版的《兒童樂園》,所體現是香港在地社會文化與兒童喜好,那麼現今關注度相對較少,似乎受遺忘的《世界兒童》,則是由新加坡世界出版社刊行,遠銷棉蘭、雅加達、曼谷及馬來亞吉隆坡、檳榔嶼等地的本土兒童刊物了。
《世界兒童》一九五〇年四月創刊,為星馬戰後首部中文兒童月刊,據創刊號首頁告示,可知該刊原定一九四九年,於滬(上海)出版,卻因『時局影響(國共內戰)』,唯有『延至今年始行付印』。雖然《世界兒童》從上海轉至新加坡出版,然而內容早已編好,如中華民國時期,兒童節原定於四月四日,在中華人民共和國掌權後,雖改作六月一日,不過《世界兒童》中,仍保持四月四日兒童節內容,據編者說明為『原版修改不易,故仍照舊』。
《世界兒童》
或正因如此,在第一、二期裡,本土元素並不明顯,只有〈南洋的鳥〉和〈南洋的水果〉圖像介紹,但自第三期開始,也許為了迎合銷售地,〈編後記〉就提出自本期起,將「增添南洋的歷史,地理,風俗,人情,物產等類的常識,如『馬來亞樹膠小史話』,及『一棵樹的自述』(作者按:談榴蓮樹)」,往後幾期也陸續新增一些相關內容,如〈檳城極樂寺紀遊〉、〈可愛的太平湖〉、〈我是椰子〉、〈馬來亞傳說——劍魚的故事〉、〈印尼民間故事〉等。簡略視之,似乎《世界兒童》有趨向本土化的跡象,實際這些篇文相當稀少,有時整期內容唯有收錄小朋友文稿的『讀者園地』及〈印尼民間故事〉與南洋有聯繫。
據李麗丹〈楊善才先生口述採訪〉(楊為世界書局早年員工),提及當年除了出版的學校教科書較為本地化外,其他刊物並未特意強調東南亞的本土意識,至於〈印尼民間故事〉相對自成一欄目,得以長期連載,可能與當時《世界兒童》編輯部設立在印度尼西亞,由旅居當地的南來文人編輯相關。」
作者蕭永龍其實是馬來西亞人,在拉曼大學中文系畢業,然後於台灣國立清華大學歷史研究所攻讀碩士。他喜歡在台港馬各書店淘書,從中培養了難能可貴的跨域文化視野。感謝他為我們舉行了這場回顧昔日香港與南洋文化點滴的文化盛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