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宏恩 內華達大學拉斯維加斯分校政治系副教授
Grossmann, M., & Hopkins, D. A. (2024). Polarized by Degrees. 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
https://www.amazon.com/Polarized-Degrees-Transformed-American-Politics/dp/1316512010
《Polarized by Degree》由密西根州立大學政治系教授Matt Grossmann以及波士頓大學政治系副教授David Hopkins於2024年出版的新書,在去年選舉年立刻獲得媒體與學術界的重視,獲得各重大媒體報導。這本書的核心論述是:美國近二十年來的政治兩極化,美國大學扮演了推波助瀾的效果。但特別的是,兩位作者認為美國大學的影響對於民主黨跟共和黨是由完全不同的路徑所導致的,這也讓我們可以進一步解釋如今政黨輪替後川普第二任政府如今的一些教育或公共政策。
大學如何導致美國社會兩極化?兩位作者認為,這是一個橫跨七十年的長期過程,好幾個變數同時作用並共同變化,而非單一的因果機制。兩位作者檢視了1950年開始有全國民調的時代,一路發展到如今,美國的社會結構有很大的變化。在1970年,全美只有11%的選民有大學學歷,55%有高中學歷;而到了2020年,全美有38%的選民有大學學歷,90%有高中學歷。而同樣在這段時間,非白人的種族佔美國選民的比例從10%提高到了40%。簡言之,美國的大學畢業生以及少數族裔人口都在半世紀以來大增。
選舉就是票多的贏、票少的輸。而當選民結構有重大轉變時,中間選民定理告訴我們(https://whogovernstw.org/2019/08/13/austinwang45/),為了爭取過半選票當選的政黨與政治人物也會跟著選民的心改變。
那選民有何改變呢?最早一次1950全美政治學民調中,大學畢業生有超過6成都是共和黨的支持者(但大學生僅佔全國不到10%選民),因為當時大學學費昂貴,大多是中上層階級的家庭出資讓小孩畢業與繼承家業。而在同時,美國民權運動興起,美國的戰後經濟也起飛,這段期間讓大量的新世代有了後物質主義(post-materialism),認為多元與自我表達價值比經濟發展更為重要,同時這群新世代的美國人也更有念大學的動力與財力。於是在過去七十年中,擁有大學學歷的美國人暴增,也同時有大量的自由派在大學取得教職。大學本身就是以挑戰既有觀念、鼓勵創新為主,因此也是適合自由派茁壯的土壤。作者整理了非常多資料,發現平均而言,無論主修為何,在美國念完大學都會變得更自由派或支持自由派相關的議題。
(附帶一提,兩位作者不認為自由派是刻意去霸佔大學的位子(因為有些其他人認為這是自由派或共產黨的陰謀,稱之為長征long march),兩位作者認為單純認為只是自由派研究的領域跟研究方式,學術界給予的支持方式比較適合自由派的學者留下來做研究,久了以後就形成這樣美國大學自由派比較多的分布)。
當美國各大學都比較偏自由派,而大學畢業生又開始大增時,就出現了幾個現象。首先,這些念大學的人大多是離鄉背井,所以跟過去家鄉的接觸比較少,擁有更大的人際網絡跟願意在不同城市工作的態度,也平均有更高的收入跟更健康的飲食,這些人比較支持自由派、比較信仰無神論(美國兩大黨政治人物都沒有特別推崇無神論,但美國民眾無神論比例從8%增加到30%,作者認為這就是出現新型選民的證據)、也更在意意識形態上的政策問題(同婚、墮胎、環境)而非經濟重分配的議題。第二,因為學界比較偏自由派,所以學界訓練出來的媒體與法律領域工作者也會比較偏自由派,甚至其他領域的專家也自由派比較多。作者就統計發現美國各大報幾乎都隨時間越來越常使用歧視、偏差、與父權等自由派在意的字眼。而美國的法院與法律判決也越來越希望企業重視社會責任與歧視議題,讓企業為了避免官司而紛紛設立處理多元化議題的機構或相關規範。
這群有大學學位的新興選民,首先改變了民主黨的支持者分布。1990年的民主黨支持者有50%是沒有大學學歷的白人,20%是有大學學歷的白人,30%是其他族裔。但是到了2020年,25%是沒有大學學歷的白人,35%是有大學學歷的白人,40%是其他族裔。這樣的分布,也讓民主黨過去強調經濟或財富重分配,逐漸變成如今更重視少數族群權益、或者重視環境議題。畢竟要代表民主黨出來參選,需要通過黨內初選,而黨內初選就是要過半黨員支持,因此黨員的分布就影響到了政治人物的態度。除此之外,大學學歷平均而言更容易找到薪水較高的工作,所以民主黨支持者的平均教育程度與收入也越來越高。
相對的,過去30年來共和黨支持者的分布並沒有改變,從1990到2020都是60%無大學學歷的白人、30%有大學學歷的白人、10%其他族裔。然而,共和黨支持者的態度隨著大環境改變而有重大變化。隨著歐巴馬的勝選,共和黨支持者逐漸開始把社會福利政策跟種族主義的態度掛勾,任何社會福利政策都被共和黨支持者解讀是要片面討好其他少數族裔;而隨著川普的勝選,共和黨支持者更逐漸開始不相信媒體、不相信專家、不相信大學,認為機構都是大學裡的自由派推動霸佔的,一份2021的民調顯示民主黨支持者70%相信大學、共和黨支持者只有20%,另一份2023的民調中,在專家跟常識之間有70%共和黨支持者選擇常識、反對國中小課綱變得越來越自由派(畢竟推動課綱與教育的人很多也是大學訓練出來的)、反對企業裡多元相關政策(認為成本提高而且是律師法官的陰謀)。
兩大黨支持者的態度變化,也導致了兩大黨政治人物的選舉策略變化。作者比較了1948年跟2020年兩大黨的選舉政見,發現1948年僅有30%討論非經濟的相關議題,但是到了2020年有60%都是討論象徵性政治(symbolic politics,例如少數族群議題、同婚、墮胎等)的相關內容,僅剩下一小部分是真的在討論經濟重分配政策。這也讓收入較低的美國選民覺得自己被忽略了。(另外可參考https://whogovernstw.org/2019/06/03/austinwang44/)
不幸地是,兩大黨激辯象徵型政治議題、並透過政府執政來執行時,就更加速了兩極化:以前政府在意的是經濟重分配,只會影響到大家要交多少稅、要分多少稅,大家還是過自己的生活。但現在政府把重心放在象徵型政治,而自由派跟保守派生活方式已經有所差距時(平均而言,有機超商Whole Food附近住更多自由派、而釣魚器材店Pro Bass Shop附近住更多保守派),此時哪個黨獲勝,就可能透過政府去影響另外一黨支持者的平日生活方式與信仰,是全面性對生活造成影響。這使得每一場選舉勝敗變得更為重要,也讓兩黨支持者更互相仇視(因為會影響到生活每個層面,例如職場的多元化保障、近年來電影電動推動多元反歧視的嘗試),於是又進一步加劇兩極化。因此如今兩大黨上任就會立刻想要大改特改,而另一邊的生活就立刻受到衝擊。
總結來說,這本書解釋了過去二十年來,美國高教擴張而推波助瀾導致社會更為兩極化,且對兩大黨支持者來說造成兩極化的機制並不相同。這或許可以解釋最近川普政府上任後,不僅喊出了要廢除教育部的風聲,也大力檢視研究經費與科研單位。
就方法論來說,這本書並沒有使用嚴謹的因果推論,因為作者一開始就認為這是一段長期演變的過程,而且大學內的自由派教育、人口分布變化、歐巴馬跟川普的個人影響彼此之間交互作用,因此很難釐清出只有一條清楚的因果關係。但同時,因為兩位作者的家族都有三代從政的歷史,因此兩位作者跟美國政治界之間有許多第一手的觀察與研究資料,讓兩位作者可以提出清楚的證據來顯示兩大黨候選人是否會被這樣的民意轉變給影響(當然是會)、以及兩大黨相對應決策出來的競選方式,兩位作者也在書中大量提到民主黨與共和黨支持者平日生活的小細節,例如最愛聽的podcast、最愛追隨的影星、最愛聽的音樂等,讓不同黨派的讀者或其他國家的人可以一窺美國政治的每日細節,這也是本書的主要貢獻之一。
但假如繼續這樣分布下去,假如更多選民念了大學,是否會讓民主黨越來越有利?作者在最後整理了一些新的研究,發現少數族裔裡面沒有大學學位的選民,也開始逐漸鬆動轉而支持共和黨了。在2024年美國總統大選,許多出口民調也顯示了少數族裔對於民主黨的支持程度有逐漸下降。這或許代表了共和黨的機會,但也更代表著大學推動兩極化的狀況,恐怕在未來數年會仍然持續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