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宏恩／內華達大學拉斯維加斯分校政治系助理教授
國家擁有徵稅跟動用軍隊的權力。但是在人類歷史當中，國家的中央集權是逐步成形的。每當國家的領導人想要增加稅收、增加軍力、讓政府變大、權力集中時，往往都會受到國內大家族們的反對，因為這些大家族本來就有權有勢，國王權力增加就是他們的權力減少，而且誰能保證國王會不會反過來打壓他們呢？因此在過去政治學研究中，這些地方豪強往往就是國家形成過程的阻力。
然而，今天菜市場政治學要介紹的這篇研究，由哈佛大學政府系副教授Yuhua Wang於2022年發表在政治學頂尖期刊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則提出一個非常有趣的新理論：假如地方豪強的家族成員居住得位置比較分散，那該家族就比較可能支持中央集權。因為當家族成員四散在國內不同地方時，光是動用家族資源自行招募軍隊可能無法充分保障到所有人。因此在此時，透過支持中央集權，來在全國境內執行一致的國防安全政策的話，反而可以保障到更多家人。
這個理論中，研究時期是國家形成的時期，依變數是是否支持中央集權，然後自變數是豪強的家族是否住得分散。這馬上就碰到政治科學的一個大問題：資料哪來？假如人類歷史上大家族都反對中央集權，那這就是個常數，而不是變數，而常數是很難分析的。而要去查歷史人物的家人住在哪裡就更為困難了，國家形成時期的古代可沒有戶政事務所。
而這也是這篇期刊論文的魅力所在。Wang教授特別挑了中國古代一個非常著名的國家中央集權化的事件：北宋時期的王安石變法（西元1069年到1085年）。王安石變法的政策中，方田均税法重新調查田地面積增加國家稅收、保甲法系統性訓練民眾組成自衛隊並逐漸成為國家軍隊、青苗法形成中央統一的對農民借貸的系統、打破地方財團壟斷。個個政策目的不只是希望富國強兵，也同時讓稅收、軍政皆更為中央集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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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王安石在變法的過程中，許多大臣紛紛上奏表達不滿，認為變法過於急躁、紊亂、打破傳統等，同時也有一些大臣表達支持。也因此Wang教授整理了宋神宗時期共有137位大臣（全部都是漢族、男性、變法時的1067年時平均51歲），這些大臣們對變法的正反看法，就成為這篇研究的依變數：對於中央集中權力的支持與反對。作者的研究團隊翻閱宋史、資治通鑑、以及其他史料，系統性的整理了每一位北宋時期官員對於王安石變法的奏摺、發言，紀錄了每一位平均有多高比例的支持或反對的比例，其中有54%的發言持續贊成、38%持續反對，其他則有一些同時贊成跟反對的聲音。
我們有了依變數，那自變數呢？Wang教授帶領研究團隊，去系統性的搜出了這137位大臣其中67位的墓誌銘——這些大臣的墓誌銘上，通常會寫下死於哪裡，而下一代子孫在哪裡當官、下兩代子孫又住在哪裡、在哪裡當官等等（如下圖，原文圖3）。因此，透過分析墓誌銘追蹤了每一位大臣的後三代的所在中國的地理位置，研究團隊就取得系統性的這些大官族人的分布狀況。
接著，它們把這些官員們三代家族成員的地理位置標誌在北宋的地圖上（如下圖，原文圖1），接著就可以算出每一位大官的家族成員分布有多集中，其測量方式是 ，也就是假如成員住得越遠，這個值就會越小（因為距離遠取倒數就變小，下圖左側），假如成員住得近這個值就越大（下圖右側）。因此我們就產生了自變數的測量，也就是每位官員的家族成員在北宋時期分布的有多密集或多分散。
在完成依變數與自變數的測量之後，就是快樂的統計模型時間。作者透過回歸模型（regression model）來控制其他可能變數的影響，包括大臣們本身跟王安石的友誼、大臣家族成員是否遭遇過戰爭、大臣的官階、大臣家族成員數量等。在控制完其他可能的變數之後，依變數與自變數之間仍然呈現統計上顯著的負相關：家族成員住得越分散，該大臣就越支持王安石變法（中央集權）。
因此，哈佛大學政府系Wang教授團隊就使用了中國歷史上非常著名的這個事件，配上中國習俗中墓誌銘常有的標記後代位置，透過統計分析模型與政治科學的設計，來回應政治科學裡面『國家是怎麼形成的』這個重要的研究題目，最後刊載在政治科學頂尖期刊。這個結果同時也說明了這些官員態度背後的自利基礎；大家不只是對於國家建設的方針差異或是意識形態的差異，也因為為了維護各自家族的安全與成長，因此對於中央要多集中權力而有不同的看法。因此這不只對政治科學理論有了新方向，同時也重新以科學角度詮釋了這個歷史著名的事件。
※參考文獻
Wang, Y. (2022). Blood is Thicker Than Water: Elite Kinship Networks and State Building in Imperial China. American Political Science Review, 1-15.